李世平散文二题

李世平散文二题

李世平

大院里的两个保姆

春风有情我有缘,就在紫燕晨曦鸣窗台,一夜花雨落成溪的时节,大院里,迎来了曹铁球一家。

巧得很,我们两家成了毗邻,都住在坡上打边的一头,二幢房,一前一后。我家后窗一开,便能闻到他家的饭菜香;如大门敞着,一眼就可瞥见,保姆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两家爸妈都上班,均有三个孩子,都比较小,像是从地里拎出来的一串山芋。

我和铁球一般大,十三岁,是老大,算儿童,已过期,称少年,刚捱边。所以,两家继续保留着保姆编制。铁球家保姆,是从巢湖带过来的。我家保姆,是从新港锅厂续聘的。两位阿姨,都在四十冒点头,铁球家保姆,体型小,像一只禄谷子,眼睛张不开,好像始终在冬眠,脸上缺乏应有的水份,看上去,就像冬天的一块老生姜。而我家保姆何秀英,虽然是从高安农村里走出来的,面宽眼大体丰腴,站在哪块,都是一棵新鲜的大包菜。

两个保姆,都十分地勤快,既带孩子,又料理着家务。每天,都是她俩起的最早,煮好早饭,便蹑脚先打扫空间,待众人上班上学后,再全面整理。铁球家堂厅,六把蓝色小坐椅,摆得一扎齐,桌窗擦得雪亮。我家也清爽,被单用皂角洗,也芬香,抹桌布捶洗得干干净净,还缝了几块纱布补丁。每天两个保姆,都要用小喷雾管,沿房间墙边打杀虫剂,两人手上都垒起了老茧。每月菜金,各有铁球妈石常英、我母张锦轩给保姆,买啥菜,全有保姆作主。她两个不识字,到月口报一次帐,父母象征性地听着,汤全喝了,即表示认可。

主人越信赖,她们越廉洁。两个保姆,月佣金均为八元,次年涨了二元,我家阿姨没皮夹,钱用两块手捏子包着,有一只浅蓝的小皮箱,是那种一按砰地一声弹出的锁,所有贵重衣物,存装其内,里头还有纸剪的鞋样子。两家保姆,都开垦了小菜园,有模有样地锄草、松土、浇粪水,还养了几只鸡。一群漂亮的羽鸽,是铁球家隔壁郭阿姨养的,鸡鸽常相伴,也争食,保姆护鸡,郭姨袒鸽,双方面徉温和,暗地里护着自饲的宠物,想把大家分开,还是挤到了一起。两个保姆,力气都大,刚来时,挑井水,保姆是主力,二人像比赛较劲,一路登山坡,泼泼洒洒,横扁担不让,要挑三四趟,直到把水缸灌溢。后来,子女长大,我和铁球成挑水骨干,弟妹二人抬,保姆接桶倒缸,打明矾淀清,子女和保姆,如水一般交融。

刚住一年,院子里就有骚扰,铁球爸是县委一把手,靠边站后,遭批斗,他家保姆这时挺身而出,把曹伯伯反锁房内,她端凳坐在门口,纳鞋底,就如电影《铁道游击队》里芳林嫂一样,放哨望风,一有陌生人来,就说人出去了,去哪?不知道!来人见门上锁,也只好离去。我家的何妈,也是护主的人。那年严冬,滴水成冰,父亲游街,行至大院门口,何妈撵上去,给主人穿上棉袄,又欲掀掉纸糊的尖帽子,换上四块瓦,被喝止。回来,老爸大病一场,何妈端汤熬药,服伺一礼拜,方才渐愈。两家早已将保姆视为一家亲了。

我那时挺纳闷,怎么一直不见何妈的亲属来呢?想什么来什么,何妈的大儿子来了,个子高高的,满秀气,叫守富。穿一件褪色的粗布褂,右肩有补丁,下着黄军裤,一双仿造的军便鞋,时任生产队会计。母亲仔细打量着儿子,扑扑儿子身上的灰,泪水在眼眶里闪忽,越蓄越多,终于眼睛一眠,泪珠扑漱漱地滚下来。原来,娘每月浅薄的佣金,除补贴买粮外,还供着儿子读完初中;还有弟妹在家放牛割草,读不起书。儿子强颜作笑,说家里挺好。儿子知道,是母亲的帮工,支撑着家的半边天地。何妈叫儿子放心,在这里吃穿不愁,孩子们都叫她妈妈,没分彼此。守富丢下了许多农产品,有地瓜、芝麻、干豇豆、磨大椒、梅干菜等;我妈特意买来众多食品,挑选一些衣服,并递给守富一百斤全国粮票,五十元现金。守富望着他娘,他娘说,这是阿姨心意,收下吧。

当年过春节前,爸妈特放何妈假,让她五年中首次回家团圆。她不肯,担心我们全家没人烧锅,最后达成妥协,带我和弟弟世荣一道去,妹妹小,留在家里。妹妹哭泣着要去,最后还是把四岁的妹妹李红,也抱去了。妈妈同样送了好多年货,给五十块钱,这次钱,何妈说什么也不肯收,两个女人像打架一般,扯拽塞摔,最终,何妈倔不过母亲,含着愧意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何妈家,住在高安一圩埂下面村子里,草屋三厢,外面荒凉,屋内空荡,门口拴一水牛在吃草,墙头贴着牛屎巴巴。用竹泥隔成堂前和两厢,房内都是竹子床,铺垫着稻草和薄单,窗户用塑料袋剪开蒙着,寒风直灌,塑料一鼓一瘪,叭叭响。虽贫寒,何妈一来,惊喜四邻,纷纷前来问候寒暄,村里娃们围着弟妹转,一家子开始忙活开来。今年有我们来,特意做炒米芝麻花生糖。除夕菜,由何妈亲自来烧,守富弟妹仨打下手;守富爹,老实巴交庄稼人,乐的合不拢嘴,时而瞟一眼妻子的脸,何妈佯装不搭理他,心里怜惜着男人的艰难。三十晚上,点了两盏煤油罩灯,灶上还燃烧着两根红蜡烛;一桌子菜,挤挤垛垛,香气扑鼻;孩子们喝米酒,全家人齐敬何妈一杯,何妈将自己女儿放在身旁,一手抱着小红,一手吃菜,千言万语,都融在这团圆的热气之中。

到了一九七零年,我已十七岁,要上高中了,弟妹也长大了。隐隐觉得家里不太需要人了,何妈明白,拜托母亲找到了下家,去芜湖湾址,在王秀梅阿姨家继续做保姆。临走的那几天,我们彼此心里都特别难受,尤其是我们兄妹仨,根本不想让何妈走,我们是她一手带大的,打碎了骨头还连着筋,可又万般无奈,任何纠缠、哭泣,甚至哀求,都改变不了何妈要离开的现实。送行的那一天,何妈提前把家里的蚊帐、被单、衣服,洗净晾晒,卫生彻底打扫一遍。我拎着那只蓝皮箱,一家人送她上了军用吉普车。铁球家保姆也赶来泪别,说,她也要在年底回家了。两个保姆相互关照着,安慰着,泪水都挂在每个人的脸上。我望着离去的车影,泪水又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多么慈祥温和的保姆啊,这一走,便再也回不到这个家了。

谁也没想到,十年后,何妈在王阿姨家告老返乡,特意来繁昌,看望我们一家人。当年头发黑乌,如今已滋生出不少灰白花发,她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大襟纽子蓝布衫,一点没破边,左眉上那颗黑痣,清晰可识,我还是亲切地叫她一声:妈妈。人生的情感,为什么要渗入离别的悲伤?这是十年后的又一次见面,谁也没想到,何妈回家的第二年,她便永远地长眠在那圩埂坟茔里,我一直无语,时时会出现她的幻影,常想起大院里,那一幕幕,与这位休戚相关的保姆妈妈,同吃同卧的场景,心里久久难以平静。四十多年又过去了,来生,还会有这样的相遇么?

公园三“宝”

太阳睡去,夜醒了。

峨溪公园的夜晚,简直就是一壶煮沸的开水,那满树新透的嫩叶,能摘下来泡茶。这儿是舞者的盛宴,每一桌都是手舞足蹈的人,连空气中都散发出音符的味道。

一号舞场,靠街口,跳的是交谊舞,里面有三个特殊的人物。

头一个,是位女孩,十七八的年纪,圆圆的脸,嫩扑扑的身,穿一件粉色透纱裙,始终倒着在舞池中心转,恰似一只陀螺在旋悠,妈妈在一旁守望着。女孩像是上了发条的闹钟,不停地转,嘴里还咕噜咕噜自言自语,人们纷纷让着她,带着怜悯的目光瞧着她。跳集体舞时,叫她退后一点,姑娘顺从地倒着避人,腿手仍在摆晃着,如菜市场门口录音喇叭,始终重复一句:体温正常。我问过女孩她娘,女儿是否近亲婚育所致?她摇摇头说,小时候甜心可爱,念小学也正常,读初中时,突然不想回家,经常玩失踪,后来脑子就坏了,身上掉下的亲骨肉,认命吧。我闻之无语,唏嘘不已。我去过她家,是去年秋雨的一晚,舞快结束时,下起了雨,女孩娘忽然跑来,说女儿不见了。我立马冒雨搜索公园,没有,俩人分头沿街往回家的方向找。她家住在三元井老巷子里,进屋还是没人。速扫一眼,房仅一间,厨房搭在边角。站在巷口望着,雨落的花花的。雨雾中,只见姑娘裸着头,朝这边走来,她急忙迎上去,女儿身上淋透湿,辫梢直滴水,赶紧扶回家。娘倒开水于盆,我心落地,借此告辞,她死活递一把伞,我撑之离开。墙边卧一小狗,也湿淋淋的,想叫没吠,放我走了。

另一个叫小四子,姓樊,繁昌人都知道,面孔极象天才指挥家舟舟。常穿一件湛蓝保安制服,佩一领带,大沿帽高高翘起,肩挎黄皮包,抓一手机,习惯来到我跟前,一脸的严肃与庄重,见到谁,都像差他钱。四子有个性,一般人不睬,毛抹顺了,特听话。他与我混的最熟,我叫他坐,他便跨上电瓶车,翻手机,让我看别人替他拍的抖音视频;我竖大拇指,他面部表情才起变化。时有美女带他跳舞,极兴奋,容泛桃花,愉悦于心。小四子在广场,从不吃别人东西,再好也不要,自带了水果和水壶。

还有一位中年妇女,人唤查小妹,相貌不丑,梳耳刀毛,着一套印花睡衣,门牙丢一块板,葵花籽壳巴在上面,以为镶银牙,两只鞋也不是原配。查小妹每回来,总骑辆二五破自行车,朝树旁一靠,开始在广场里转,她不捡纸盒弃瓶,握一柳条,拂花惹草。时而,我跳在兴头上,她猛地在背后大喊——李大哥。见我不理她,继续说:你妈妈和妹妹给我好多衣服。我二十多年前就认得她,她家在老建筑社,她爸是老瓦工。那时,她长得如荷花一朵,凹凸有致,水份特足,好似杨白劳生养出个喜儿。后来听说,一次看电影,与一军官相识,被所谓爱情所惑,精神失常,病遗至此。其实,她文化很高,竟能脱口而出爱屋及乌的成语来,也知道林妹妹是三石河畔一枚绛珠仙草,令我十分?异,也百倍的惋惜。

天暖和了,三个人每晚必到。久而久之,有一个一天没来,心里就不着落,颇有惦念……担心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女孩一如既往地自转,就像月亮围着地球一样。四子也活爽多了,常搞小动作,掏一下熟人的胳肢窝,义务维持舞池秩序。相比之下,四子生活有保障,他在家是老小,爸妈极疼爱,三个哥嫂围着他转。他老爸前几年病重,临终前,只交待一件事,无论如何也要把四子照顾好,大家点头,他才安详地闭上眼睛。查小妹还是老常规,先大转,七转八转,就转到我跟前来了。赛前天,她又来了,开始还玩的好好的,抓瓜子给我,我不吃,她扭头就走,须臾儿,又折回。没会儿,她突然在人群里嘶嚷,说有人讲她是小偷,捶胸顿足,脸气得铁青。嚷叫好一番,无力地坐在不远处的圆石球上。风轻轻舐着她那紊乱的头发,两只蝴蝶也上下翻飞在她的身边,像是在安慰她那颗早已支离破碎还要再加一层委屈的心。广场上依然轻歌曼舞,帅哥和美女们柔怀似水,奶奶们正在等待下一曲的邀请。可怜的女人,就一直呆在那里,我又不好过去,等到曲终人散,才来到她面前,劝她回家。只见她眼里蓄着泪水,脸上被岁月磨得像烘焦的锅巴,两只暴筋的手,相互搓揉着。我的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心酸得要命。我不知她的现况如何,她没家吗?没亲人吗?她朝我望了一眼,忽地站起来,推起自行车,一走一拐,那车踏子掉了一只胶套,使我想起断臂的女神维纳斯。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寂静的夜幕里……好希望她家的亲人在翘首等待她。

我在想,三个人虽然都有不同程度的残障,谁还不是他们父母心中的宝贝呢。

作者简介:李世平,笔名毛粒子,繁昌人。爱好文学。做过知青,当过兵。系县制药厂退休职工。

责任编辑:黄在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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