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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二人台，不能不提起它的姊妹艺术：信天游、山曲儿、爬山调和漫瀚调。在黄河两岸的晋陕蒙大地上，信天游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飘荡，山曲儿在山峦起伏的晋北大地上回响……它们随着走西口的人们进入阴山南北和黄河北岸，进入一望无垠的土默川和河套平原，于是这片土地上回荡起了漫瀚调、爬山调和蒙古短调民歌，不断汲取这些民间艺术的营养，扎根于这些民歌的沃土孕育形成了二人台这一深受群众喜爱的地方戏曲剧种。

二人台是有丰富剧情和故事情节的地方小戏，载歌载舞的二人台唱念做打兼具、丝竹乐兼备，而信天游、山曲儿、爬山调、漫瀚调和蒙古短调等则是不同地域流传的民歌，这些民歌诉说着男欢女爱、相思爱慕、生活艰辛等内容，还是一种简单的歌曲艺术形式。这一点从乐器就可以看出来，二人台在最初打坐腔阶段只有三件伴奏乐器：笛子、四胡、扬琴，后来有了“四块瓦”。四块瓦成为二人台不可或缺的伴奏乐器，因为除了伴奏还起到指挥和领奏的作用，这是作为戏曲必不可少的，就像晋剧里的鼓师，也叫打板的。而漫瀚调、山曲儿等至今还是二人台早期的三大件乐器，即四胡、扬琴和笛子，这种笛子是粗管笛子，也叫做枚，吹笛子叫“哨枚”。

就其本质而言，信天游、山曲儿、爬山调、漫瀚调等都可归于西北民歌，因为演出地域不同它们冠以不同的名称。被人们称为“山曲儿”的民歌，在陕北管它叫“信天游”，又称“顺天游”或“小曲子”，在山西被称为“山曲”，在内蒙古则被叫作漫瀚调和爬山调。著名的漫瀚调歌王奇附林说，漫瀚调最早就叫山曲儿，后来有了蛮汉调、蒙汉调等名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正式命名为漫瀚调。不同的民歌在传唱交融中，既有继承又有发展，《我侬词》里说“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用此来比喻这些民歌的关系也恰当不过，在彼此交流发展的过程中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腔、调、词都有很相似的地方。

信天游是黄河高原的精灵。“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哦，三盏盏的那个灯……”这信天游荡的歌声就像黄土高原千沟万壑飘起的袅袅炊烟一样，荡漾着不绝如缕的生机；就像窑洞窗户上贴的那些千姿百态的窗花一样，传递着向往美好的憧憬。对于信天游我不陌生，从小就听信天游《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里唱道“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呦一道道水，咱们中央（噢）红军到陕北……千家万户哎咳哎咳呦，把门开哎咳哎咳呦，快把咱亲人迎进来，咿儿呀儿来吧呦……”听着这欢快明亮的歌曲，感觉到一种天高云淡的开阔。再听“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人……”我们想象不出兰花花到底有多袭人。上了高中我们用托克托县话背诵贺敬之的《回延安》，“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贴在心窝上。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觉得太亲切了，一下子把这几句词儿就拽到了记忆的深处，再也忘不了。

“歌从黄河来，曲由黄土生”，山曲儿流行于山西的河曲、保德和陕西的府谷、神木一带，内容多为情歌或走西口等内容。“妹妹唱曲儿哥哥听，十句有九句唱爱情”，因为以情歌居多，当地人也称作“酸曲”，比如“你走口外我在家，你打光棍我守寡”，感情炽烈内容直白。语言纯朴自然的山曲儿一般以七八个字为一句，两句为一段，和信天游差不多，河曲民歌王贾德义搜集了一本晋陕蒙传统山曲儿，他把这种歌词儿称为“北方两句头”，我觉得非常形象。当山曲儿随着走西口的人们进入黄河对岸，在阴山南北响起时就被称为爬山调，“大青山来乌拉山，海海漫漫土默川”，爬山调有前山调、后山调和河套调之分，分别流行于大青山南的土默川、大青山北的武川和河套平原。爬山调多为一人演唱，赶车的、放羊的、耕地收秋的……为了解闷解乏，想唱就唱，高亢悠扬的歌声萦绕在山梁间，如怨如慕的旋律爬上了大青山的峰峦。爬山调最初是没有伴奏乐器的，新中国成立后被搬上文艺舞台，才加入以枚（笛子）为主的伴奏乐器，后来又加入电子琴、架子鼓等伴奏乐器，后来还增加了舞台表演动作。

爬山调的演唱，最让人拍手叫绝的是即兴以山川风物入歌。“山曲本是没梁子斗，甚会儿想唱甚会儿有”，天地星辰、河流山川、五谷六畜……都可以信口唱来，所以爬山调像山间清泉潺潺不绝，像山中雾岚氤氲如烟。“七月的糜子熟半穗，嘴唱曲子眼流泪”，如果说山曲是情歌的荟萃，爬山调更多的是穷人的辛酸倾诉和对剥削者的控诉，“山头高来树头低，山高树大人家的”“半碗黑豆撒河头，年年起来挨鬼头（方言：借高利贷）”“麻筋筋常是细处断，天年不好（方言：指遇上饥馑）饿穷汉”“沙蓬抛蛋滚墙根，少娘没老子叫谁亲”“冰摊上流水撑不起船，你看这受苦人有多难”……这些曲子一看就是倾诉生活的艰难；“辣子辣嘴蒜辣心，财主长的一颗害人的心”“一刃斧子两刃刀，剔刮穷人数他高”……这些曲子是控诉财主的毒辣和刻薄。

韩燕如先生搜集的《爬山歌选》里有一首《灵芝草送在沤麻坑》，是一位女子对包办婚姻的控诉和痛恨。这首爬山调从媒人说媒一直唱到所嫁老男人去世为止，好比是一首长篇叙事诗。从媒人说媒开始这位女子就恨死了这桩包办婚姻，“一怨老子二怨娘，三怨枪崩鬼媒人驴耳朵长”，她恨死了这个媒人诅咒其不得好死：“没头鬼媒人爱吃糕，一出南梁狼抓倒”“大青山石头乌拉山水，谁给俺们管媒五雷锥（即五雷轰顶）”。嫁到婆家才发现这个男人太老了：“嫩豆芽芽盆盆里生，海娜花配了个枯树根”“大出奇开花小出奇红，石榴花配了个老圪针”，回娘家后怨父母“二五毡毡拉溜溜铺，可叫老子娘害了个苦”。这位女子因为寻不下好女婿，“黑夜盘肠（方言：失眠）白天气（生气）”，整天以泪洗面，“二股股风箱双抱手拉，泪蛋蛋抹了一把又一把”……这位女子发誓“一对对白兔迎门卧，元宝顶门不和他过”。一口气读完像连续剧一样的《灵芝草送在沤麻坑》，使我想起了《孔雀东南飞》，想起了另一句山曲唱词——“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你穷”，这真像黄梅戏里唱的“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九曲黄河如弯弓般环绕鄂尔多斯，由准格尔旗进入晋陕大峡谷。准格尔旗的沟沟峁峁不时会传出高亢的“漫瀚调”，萦绕于漫漫山梁间，回荡在滔滔黄河上。“漫瀚调”是民族交融和文化交流的结晶，黄河岸边的准格尔旗是远近文明的漫瀚艺术之乡。中原汉族不断进入鄂尔多斯，蒙汉人民水乳交融，孕育出了独特的民族民间音乐──漫瀚调。在长期的交流中，汉族群众学唱蒙古民歌时，取其曲调而以乐器演奏，这样的旋律演变成了内蒙古西部“二人台”的部分曲牌，《巴音杭盖》、《敏金杭盖》等名曲至今传唱草原。还有一些蒙古族民歌在口耳相传中，一方面保持鄂尔多斯民歌的规律和弦法，另一方面糅进了汉族的“信天游”、“爬山调”、“二人台”等音乐的要素，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民歌新品种漫瀚调。

如果非要说出漫瀚调与其它几种民歌的区别，我觉得就是蒙古的元素更多一些，形象地说就是用蒙古族的短调唱汉语歌词。漫瀚调歌王奇附林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漫瀚调的曲子都是来自蒙古短调民歌，逐渐加上汉语编的歌词。传唱久远《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人们以为是晋陕民歌，其实用的是蒙古族短调《达庆老爷》的曲调，其歌词是后来用汉语编写的。“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来眊亲亲你……”，这首传唱地域很广的漫瀚调被好多人视为陕北民歌，歌名是《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其实这首歌的曲调也源自一首优秀的鄂尔多斯蒙古族短调民歌《北京喇嘛》，在漫瀚调里这首歌就叫《北京喇嘛》。在内蒙古东部的科尔沁地区也流行着一首蒙古叙事民歌（蒙古语：呼尔尼勒道）《北京喇嘛》，歌词与漫瀚调的歌词完全不同。《北京喇嘛》的曲调稍加变化就成了《拉骆驼》的曲调，“长脖颈骆驼细毛绳绳拉，也不知亲亲你游活在个那……”，听曲调很像《北京喇嘛》，到后来还衍变出了《刮野鬼》等爬山调。据《绥远通志稿·民族志》记载“曩年，有蒙古曲儿一种，以蒙语编词，用普通乐器三弦、四弦、笛子等合奏歌之，歌时用拍板及落子以为节奏，音调激扬，别具一种风格。”这里的蒙古曲儿就是指蒙古短调民歌，土默川和鄂尔多斯等地都有流传。

在传唱的过程中，这一带的民歌达到了蒙汉一家亲的地步，很难分清你的或我的。河曲民歌王贾德义回忆自己小时候就听到了“大青山盖房还嫌低，坐在妹妹跟前还想你”的山曲儿，大青山显然内蒙古这边的唱法，是走西口的人回河曲又把这种唱法带回去了。过去准格尔旗曾流行一些蒙汉语混合的漫瀚调，如“毛日牙乌奎（汉译：马儿不走）拿上鞭子打，努呼日依日奎（朋友不来）捎给一句话。爬场（方言：不好的）毛驴也是额勒吉格（毛驴）哇，小脚脚女人也是努呼日（朋友）哇……”再比如著名的漫瀚调《黑召赖沟栽柳树》的唱词，“黑召赖沟呀栽柳树，咱看那毛阿肯（汉译：坏丫头）妹妹扭两步；黑召赖沟呀栽柳树，正好是阿木尔门德（汉译：平安）的縻马处（方言：拴马的地方）……”歌王齐附林告诉我，为了好多人能听懂，他把黑召赖沟这个地名改成了“黄河岸上”，但“黄”字不好起高音调，他就改成了“大”字，这样一起调就是高八度的音，这首漫瀚调如今变成了《大河岸边栽柳树》。

准格尔旗无论男女老幼，都能信口吟唱几句漫瀚调。漫瀚调最初是爱情的“鹊桥”，青年男女隔着沟壑，倾心吐露着爱情之声，《栽柳树》、《唐庆扎布》等有关爱情的漫瀚名曲。传唱历久，漫瀚调歌词内容已无所不包容：以叙事和抒情两种方式讽喻时政，歌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心里所想就成了口中所唱，即兴出口，语言无华，散发着浓郁的乡土风味和山野气息。漫瀚调发扬了鄂尔多斯民歌腔调潇洒、感情炽烈的特点，都为漫瀚调所传承，甚至就一首歌也能找到其间相承的关系。《阿拉腾岱日》是在准格尔旗布尔陶亥乡广为流传的一首漫瀚调，阿拉腾岱日是“金色的老虎”的意思，此歌从传统鄂尔多斯民歌《鄂托克西边》的基础上衍变而来。但你看一看这唱词：“马群里挑马还数花马哎哟哟花马马好，人里头还数阿拉腾达日好呀哎哟哟阿拉腾达日好……”，像不像信天游里“马里头挑马不一般高，人里头挑人数上哥哥好”这一句？看来这个金虎哥真英俊！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软，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乱，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头一回眊妹妹你不在，你妈妈劈头打我两锅盖……”，这样的山曲儿我在内蒙古听过不止一回，民歌在晋陕蒙的黄河两岸传唱，唱词有微微的不同，如为王朝闻先生所激赏的“山在水在石头在，人家都在你不在”，陕北信天游里后两句唱词是“刮起个东风水流西，看见人家想起你”，在河曲的山曲里前两句是“人家春出秋能回，看见人家想起了你”，说明在不同的地区传唱时有了不同的再创作。有些信天游的起兴要通过语用学的会话含义理论才能推导出它与内容的联系。再看《想情哥》：“东山上（那个）点灯（哎）西山上（得个）明，四十里（那个）平川了也了不见人……”这首歌在山西和陕西都有传唱，你看句法像不像漫瀚调《二少爷招兵》里这句“沙圪堵点灯（呀）杨家湾湾明”。

比兴手法的大量运用，方言土语的直白倾诉，让人感受到了民歌里洋溢着一种天荒地老火热滚烫的情感。“一对对（那个）鸳鸯水上漂，人家（那个）都说是咱们两个好……”，小的时候听这个曲子觉得非常美。后来学《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感觉和听过的民歌怎么那么像呢？在反复的咏唱完味中知道了比兴手法的美妙，歌唱者或者“比”——以彼物比此物，或者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有时皆用比兴手法。“长脖颈颈骆驼细毛绳绳拉，也不知亲亲你跌落在个哪；我好比十月的沙蓬无根的草，哪搭搭（方言：哪里）挂住哪搭搭好……”“阳婆婆落下又升起，月牙牙变圆见着你……”“云里的日头城门洞的风，蝎子的尾巴财主的心。”除了比兴手法，还有夸张手法“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你要说我不想你天知道，泪蛋蛋和泥盖起一座庙”；还有写实白描的手法：“春期耕地累断腰，夏天锄地赛火烧”“拔一把麦子看一看手，有钱的不知受苦人苦”。

“山曲儿就能顺口流，多会儿想唱多会儿有”，二人台及其姊妹艺术里有浩如烟海的民歌，倍受一方百姓的喜爱。蒙汉群众休戚与共的生活是这些民间艺术的根和魂，那质朴而高亢的嘶喊有着撼天动地的劲头，有着响遏行云的力量，有着入心入肺的情感。

当和炊烟一样质朴的歌声在口里口外的黄河两岸响起时，你才发现歌声使这些曾经的穷乡僻壤变得饱满而丰润，飞扬的歌声冲淡了既往岁月里的痛苦和沉重，一首首激越昂扬的民歌成了麻醉和忘却苦难的醇酒。（部分图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