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两段文化传承故事,为世人久久称道。
第一段故事是:陈丹青与木心。
木心早前并不出名,但他教出了一个好徒弟,就是陈丹青。陈丹青的故事不需要详述,他二十五岁时所作的《西藏组画》成为欧洲溯源运动的发轫,很年轻时就成了中国油画界的泰山北斗。陈丹青很傲,深居简出,就像他的老师一样,对中国同时期所谓的大师都不太上心。他心里的大师只有一个,那就是木心。
第二段故事是:阿宝与辛礼生。
阿宝同陈丹青一样,都是领域内的皇者,一个是油画之王,一个是民歌之王。年轻时,阿宝长期在陕西、山西一带学艺,遍访知名的与不知名的歌手。成名后,北方很多人都宣称自己是阿宝的师父,阿宝只是笑笑。他真正公开场合承认的师父只有一个,从05年到今天,八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改口,那就是辛礼生。
年12月6日,河曲县三干会在翠峰宾馆举行。
县四大班子主要领导、县直各局主要领导、各乡镇党政一把手、各村两委干部等等,总的来说,上的了台面的人都去参加了这个会议。会上,时任县委书记王书东做了报告:首先是深入贯彻落实了一下党的十七届四中全会内容,其次是回顾了一下上一年度也即年这所谓的经济最困难一年中县委县政府都做了哪些努力,再次是对下一年度也即年的政府工作总体规划思路做了部署陈述。最后,王书东提出了三个工程……两弹一星!
这也是惯例,历任县委一把手都喜欢整两句朗朗上口的,比如被誉为“河曲县历史上最有作为”的任志华书记就曾提出“河曲要想富,办学挖煤种果树”的三大工程(今天来看,这三条路线对河曲最近三十年的发展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王书东的口号要比任志华的更为朗朗上口:两弹一星!当然不是真的两弹一星,而是“两蛋一辛”。“两蛋”是讲“一颗鸡蛋”工程与“山药蛋”工程,与之对应的“一辛”其实指的仅仅是一个看似普通的人:辛礼生。
两年后,王书东书记亲自撰写了一篇文章:《向辛里生同志学习》。
这篇文章成了王书东转任太原工业学院纪委书记之前的最后一篇文章,它作为政府官方纲领性文件正式发表,影响范围至深至广,中新网、凤凰网都有相关报道,所有河曲籍的优秀党员干部开始自觉或不自觉的学习辛礼生这位民间艺人兼同乡的优良品质。一个普普通通的民间艺人何以成为优秀共产党员争相学习的楷模?难道只是因为他唱红了几首民歌?中国的歌星如过江之鲫,二人台名角并不在少数,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这个身份听起来好像很稀缺的样子,但总还能数出那么百十来个,为什么独独把辛礼生设立成一个标杆?毕福剑两度听曲,笑着笑着就流出泪来。阿宝学艺不到三天,一生俯首拜于身前。中央民族音乐学院扫榻设座,十几位教授联名请他前去讲学。
这些人为什么会如此推崇一个放羊出身的普通老百姓?
我一直反复跟人讲:辛礼生是一个让特别的人特别喜欢的人。你可能读不懂这一句话,因为你可能没有认真听过他的歌。在我之前,很多人写过很多关于辛礼生的文章,不乏官方御用的笔杆子,但他们都出奇一致地把辛礼生塑造成了一个诸如“筷子兄弟”一样一夜成名的草根。我认为这是不准确的。诚然,他是农民,会唱几首使人感同身受的民歌,但他不是草根,不是凡人,而是一位盖世英雄。他的成功不具有偶然性,而是一种冥冥中的必然。
以下是他的故事:
年,内蒙古达茂草原。
时值春天,万物复苏。成群的麻雀从天上飞过。
一个十五六岁的蒙古族姑娘正欢快地在草原上嬉戏。她追着鸟儿跑,边跑边唱。鸟儿的声音就像是唱歌,越唱越高。她跟着鸟儿唱着歌,一路相伴,无牵无挂,一直追出很远很远。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手里拿着一根羊鞭,正小意地驱赶着羊群。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长的又瘦又高,皮肤黝黑微微泛着光泽。他是家中长子,为了照顾四个弟弟的生计,不得已从一水之隔的故乡河曲县“走西口”来此打工。这里放羊的工钱比河曲高出三成,而且还管吃管住。他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小心翼翼地盯着羊群,生怕走失一只,有时也会捡些野菜放进背后的竹篓。地主家虽然管饭,却只管两顿,出来时一顿,回去后一顿,使得他必须随身携带干粮。他嫌干粮太干,难以下咽,就将野菜挖回去腌制,在饿的时候可以伴着干粮充饥。少年驱羊向南,与北归的麻雀军团正好打了一个相逢,终究是孩子心性,忍不住取下自己背后的竹篓,倒出野菜,用一根树枝支好做成简易的“陷阱”,里面放入干粮碎末,吸引麻雀来食。
一只麻雀果然上当,朝着干粮碎末一啄。竹篓一抖,就将它套在了里面。少年将麻雀取出,抓在手中高兴的不得了,同时看着地上倒扣着的竹篓却忍不住感到一阵心悸。他没有读过书,不知道千百年来早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古训,只是看着手里不断挣扎却始终飞不出自己掌心的那只小麻雀,隐隐感觉到了现实与命运的可怕。当然,这只是一种极为模糊的影子,具体包含的道理他并不清楚,少年的心思转瞬就被眼前生动的画面所取代。
其余麻雀四散逃开,将一幅嘈杂的画面拉空,视线的尽头显现出一个十五六岁姑娘的身影。
少年看着皮肤白皙的蒙古族姑娘,眼睛瞬间就明亮了起来,这是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子正常的反映。
姑娘问他:你为什么把它抓起来呀?
他听不懂蒙古族姑娘的方言,误会她是想要手中的这只麻雀,于是想也没有想就朝她递了过去。蒙古族姑娘有些胆小,不敢接手,但却接受了他的善意,朝他笑了起来。
少年示意姑娘别怕,让她慢慢靠近,抚摸着麻雀的羽毛。麻雀的翅膀一旦挣扎,姑娘的手就吓的躲开,逗的少年哈哈大笑,忍不住就高声唱了起来:“小妹妹在那、山里凹里、沟里岔里、白胳膊膊、红指甲甲、银手镯镯、手提上那篮篮、拿上那铲铲、个丢丢丢丢……亲亲。”姑娘听不懂具体的意思,却能听出个大概,脸蛋一下就红了。见他唱的好听,忍不住跟着他和起来:“小妹妹在那、山里凹里、沟里岔里、白胳膊膊、红指甲甲、银手镯镯、手提上那篮篮、拿上那铲铲、个丢丢丢丢……亲亲。”少年唱一句,她就跟一句,两人的兴致就这样起来了。
少年只道她不懂汉话,仅仅能简单跟着唱,存了私心,就又教了他《五哥放羊》:
少年唱:“正月里正月正……”
姑娘跟:“正月里正月正……”
少年唱:“……红灯挂在大门外,我问哥哥在不在?”
姑娘也跟着唱:“……红灯挂在大门外,我问哥哥在不在?”
少年别提有多高兴了,又唱到:“……五哥两眼瞅着我,我问哥哥亲不亲我。”
姑娘也跟着唱:“……五哥两眼瞅着我,我问哥哥亲不亲我。”
少年忍不住回答道:“亲!”姑娘却没有跟,红着脸看着他。
少年掩饰着尴尬,继续唱道:“……我给哥哥做鞋袜,好鞋好袜都做下。”
姑娘还跟着唱:“……我给哥哥做鞋袜,好鞋好袜都做下。”
……“身背苫毡手拿伞,怀抱一把烂羊铲”。小小的故事,雨纷纷;小小的人儿,还不懂。他们不懂“羊在前来人在后,只见黄土不见人”,不懂“一天没见五哥面,大路上行人都问遍”,不懂““一天到晚没空空,只等晚上的一阵阵”这些情歌字里行间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一遍一遍地唱,一个跟着一个、一句跟着一句的唱。
转眼间,天就黑了,日头落开总是比时间更快。
天黑以后,姑娘沿着来时的方向朝家返了回去,少年就带着一群山羊威武地跟在身后护驾,一直把她护送回去。少年走的很慢,姑娘走的更慢,一里来路,对于少年少女来讲已经是很长很长很远很远的路。
路上姑娘突然用河曲话开口说:其实我会说你们那里的话。
少年的脸蛋腾地红了,像两朵火烧云一样,不知该怎么回答。
姑娘又说:“明天我去找你。”少年忙应承道:“明天我在这等你。”
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中间,未来还没有实现的约定,跟过去的事实没多大分别。他们想到要约会,就好像明天两人真的已经见到了一样。少年幻想明天继续教姑娘唱情歌,幻想姑娘就像是五哥放羊里的妹子一样,幻想在某个早晨能和姑娘手拉着手,幻想在某个夕阳傍晚能和姑娘亲亲,幻想将来能将姑娘娶进门……想着想着,路就到了。
路的尽头,是几间硕大的蒙古包,比少年的羊群雇主还要大的那种蒙古包。少年停住不动了,他远远地站在姑娘的身后,一直看着姑娘进去,然后恋恋不舍地原路返回。回来以后误了饭点,没有吃上热菜,少年被雇主骂了一顿。可他不气不脑,只是一个劲的傻笑。拿出腌制的野菜,就着干粮馍片,一口一口地下咽,继续一个劲的傻笑。晚上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怎么也睡不着,看着拴在窗沿上的麻雀,想着白天发生的故事,还是一个劲的傻笑。
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少年匆匆吃过早饭,拿着羊鞭,赶着羊群,直接就去了昨天的那处草原。
……可他没有遇见昨天的那位姑娘。
他沿着草原一直走啊一直走,也不管路上的羊群们会不会失散几只,一心只想着尽快见到那位姑娘,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姑娘家的蒙古包附近。硕大的蒙古包仿佛几座小山,就这样横曳在少年的面前。少年在门口转来转去,终究没敢进去,一直等到天黑,天黑以后又默默离去。往后又过了几天,少年都没有再遇到那位姑娘。
看着那几座硕大的蒙古包逐渐迁徙,一个月后,少年终于死心了。
转多少身,过几次门,小小的誓言还不稳,只是在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
几个月后,看着少年整日里无精打采的样子,雇主决定不再继续雇佣他。少年不得已要重回家乡。在回去之前,他带着自己捉到的那只小麻雀又去了那片草原。麻雀与草原是他最美好记忆的一样东西与最美好记忆的一处地方。他觉的很难受,可他很穷,不能“每日必酒,每酒必醉,每醉必歌”的抒发自己的难受,只能不断的唱歌,一首一首的唱,把自己生平会唱的歌全都唱在这里,全都唱给自己带来的那只麻雀听,就好像是唱给了记忆里的那个姑娘一样。他抚摸着小麻雀,这是他和姑娘之间唯一的信物,眼泪不住的流,歌词不住的唱出口。一首首歌在他的口中有了味道,后来这些味道经久不散,伴随着记忆融进了他的歌声里。小小的他还不知道,这就是失恋的难受。
唱完后,声音哑了,就像是裂帛一样。
少年突然笑笑,仿佛明白了什么,慢慢松开双手,任由那只小麻雀飞出,向着天空更空处飞去。
小麻雀是他身上唯一可以怀念蒙古族姑娘的一样珍品,可他就这样放它离开了。两千多年前,庄子说过一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少年没有读过书,自然没有听过这句话,但却在不断的歌声中隐隐约约懂了这层意思。少年一个人看着这片孤独的天地,所有的心情汇聚成所有的景色:苍苍茫茫,空空落落。
之后他就回到了河曲,摆脱了四年跑口外刮野鬼的生活。
少年名叫辛礼生,这一年,他十八岁,确切的时间是年。
回到河曲以后,他换了很多谋生的行当,唯独没有放下的就是唱歌。他一直唱,一直唱,与歌声相伴,唱歌就成了他的习惯。唱到最后,甚至忘了最初为什么会开始。
一年后,因为唱的好,十九岁的辛礼生被辛家坪村的村民们称为“胶车红”。
二年后,因为唱的好,二十岁的辛礼生被河曲县二人台剧团录用,成为二人台剧团台柱。
四年后,辛礼生辞别二人台剧团,回乡务农并搭建草台班子,白天劳作,晚上唱歌,成为楼子营歌王。
这四年间,他声名鹊起,技艺精进,成为十乡八里远景闻名的歌王。但他并不以此为傲,更不以此为业,没有丝毫功利之心,只是在生存的间隙坚持唱歌,一直唱了下去。四年后,为了谋生,他辞别二人台的工作,回乡务农,为生产队赶马车,运肥种地,拉草进货,给全家挣工分。唱歌在他心里只是消遣,不算正途。可他一直没有放弃这种消遣。他对民歌的领悟越来越深刻,从老艺人那里学到了“四块瓦”,成为这项二人台绝技的唯一传人。
日出而作,日落而熄,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维持了三十五年。
这三十五年中,他与歌声相伴,与记忆相伴,与青春最美好的年华相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能自拔。这三十五年中,他遇到了一个普通老百姓必然会经历的艰难与惊喜,有幸运,有坎坷,有得到,有放弃。辉煌的时候,被县委领导看重,点名要入职工业余剧团,后转入县二人台文化剧团,继续成为当家台柱。低谷的时候,为了儿子进入工厂的一个名额,放弃了剧团工作,把名额顶给了儿子,继续回乡务农。这三十五年中,他有感恩与自豪,也有牺牲与割舍,牺牲了工作,割舍了剧团,但歌声一直都是他不能割舍的朋友。这三十五年中,他越唱越好,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只等一颗火星来把他点燃,或者根本不需要点燃,就这样平平淡淡幸幸福福度过一生已经足够美好。
这颗火星终于还是出现了。梦想不是女神,她从不亏待每一个始终暗恋她的芸芸众生。
三十五年后,有一个叫张石山的贵人遇见了已经五十七岁的辛礼生,莫名其妙地被他感动。我早说过,辛礼生是一个让特别的人特别喜欢的人。张石山就是一个特别的人。他决定帮他一把,让这位传奇歌王免于生计之忧,能够专心唱歌。张石山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坛有数的高手。无论是交际面,还是手中的笔杆子,张石山都有帮助辛礼生的能力。他写了一篇关于山西民歌的文章寄给好朋友李亚蓉,特别点到了辛礼生,后来又与李亚蓉通了电话。李亚蓉师从钱绍武先生,是知名的音乐策划人,对于老一辈艺术家怀有强烈的同情心。看到文章后,李亚蓉专程听了辛礼生的录音带,直接就给镇住了,立刻推荐辛礼生去广州参加新年晚会。
音乐策划人的圈子就那么大,很快辛礼生这个名字就在圈子内传播开来,大家纷纷打听这个李亚蓉格外推崇的人物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这一年,北京一家唱片公司找到辛礼生录制了一盘光碟,随手给了他一万元。
一万元在这位河曲籍普通老百姓心中还算一个天文数字,毕竟在二人台干台柱的时候一个月也只挣四十五块钱,在家种地一年也只挣四五千块钱,没想到一下子会挣这么多。往前比较,觉的很幸运;往后比较,这算少的。辛礼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这一年以后,拿钱拿奖会一直拿到手软的。这一年是年,用我们道家命理学专业术语来讲,成了他的开运年。此后,就是鹰击长空,龙入大海,浮云九天之上,腾浪万里之遥。
年,辛礼生获全省首届金盾文艺汇演鼓励奖,成为年过半百的“歌坛新秀”。
年,辛礼生获忻州地区民间音乐舞蹈汇演声乐表演优秀奖,成为“忻州歌王”。
年,辛礼生被政府评为从艺四十年以上的优秀文化工作者,被称为“文化功臣”。
年,辛礼生参加秦晋蒙八县旗民歌二人台大赛,获得一等奖,成为了“西部歌王”。
年,辛礼生获中央电视台举办的黄河民俗精品文化展播巡回演出金奖,成为“黄河歌王”。
年,辛礼生获得山西民歌大赛特别贡献奖,他的歌声引发评委讨论,成为“山西民歌大王”。
年,辛礼生获得全国电视大赛红豆相思节“情歌大赛”金牌演唱奖,成为“中国情歌大王”。
这一年,有一个三十四岁的流浪歌手慕名来到山西河曲县,找到辛礼生,拜师学艺。从物质意义上讲,这个学生不算一个好学生,不但没有交学费,还混吃混喝白住了三天。可从精神意义上讲,这个学生领悟力很强,沉浸在民歌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与四十年前的辛礼生性格出奇的相像。两人的这一次会晤,互相成就了彼此。这个流浪歌手名叫张少淳,来这里之前已经去了陕西、山西很多地方,拜访了刘改鱼等不计其数的民歌高手。
他问辛礼生:师父,怎么才能唱好民歌?
辛礼生回答:民歌不是用嘴唱,是要用心去唱的。
这段很那个的回答,成为中国民歌历史上最经典的对白!这三天也成为了中国民歌历史上最具纪念意义的三天。我反复强调,辛礼生是一个让特别的人特别喜欢的人。他说这句话,是用心说出来的。张少淳听这句话,也是用心听的。这两句对白就有了它的生命力。说的人说出了精髓,听的人听懂了。张少淳辞别辛礼生后,没有再去学艺,一路来所有的领悟融会贯通,觉的该得到的都得到了,他已经成为了一位绝世高手。
年,辛礼生待在家中看电视,没有参加任何比赛。
全国首届星光武道大会在京举行,由朝廷官方主办,是最近一百年中规格最高的武道大会!这一次武道大会志在选出武林盟主,为匡扶民歌事业定基定调。朝廷密切 辛礼生之所以在家看电视,是因为他的徒弟张少淳给他发短信说自己去参加这次星光武道大会。
这一年,张少淳获得了首届星光大道第一个周冠军、第一个月冠军、以及第一个年度总冠军,成为民歌武林盟主。张少淳还为自己起了一个艺名,叫做“阿宝”,红遍了大江南北。看着电视上徒弟阿宝的造型装扮,白头巾,羊皮袄,赶羊鞭,一抹小胡须,清清澈澈不含杂质的双眼,近半个世纪五十多年前的记忆一下就涌入了辛礼生的脑海。
五十多年,快六十年了。那个手拿一把烂羊铲的少年原来从没有走远。
那份最美好的记忆一直留在他的心中,伴随着他走过更长更远的路,唱出更好更亮的歌。六十年光阴仿佛一梦,当年那个羊皮袄、烂羊铲的驱羊少年早已娶妻生子,早已不再为生计奔波,过上了比当年那几间大蒙古包还要阔气很多的生活。后来少年终于没有追到那位心仪的蒙古族姑娘,或许今天他也早已不再喜欢那位姑娘了。可少年小时候的那份憧憬一直都在,多年来莫名其妙的坚持一直都在,少年内心深处的卑微与偏执,期许与等待,一直都在。
这时候,当年的少年,现在的歌王,辛礼生的回忆被一阵电话铃惊醒,内蒙那边的几个朋友邀请他去那里演出一次,出场费比较低。按理说,如今这个段位的辛礼生肯定一口回绝,内蒙那边也没报多大希望。谁知,辛礼生自己小声鼓捣了几句,就答应了那边的请求。内蒙的这次演出,应该是已经六十多岁的辛礼生生平最后一次“走穴”。六十年前,他来这里是以走西口刮野鬼的身份。六十年后,他来这里已经成为万人瞩目的焦点。
当他踏上舞台的时候,四周静悄悄一片,山风落叶仿佛皆能听见。
辛礼生就站在舞台中央,望着舞台下放不计其数的人和景,望向远处的草原,随着音乐逐渐唱了起来。如惊雷炸耳,声如裂帛,高亢疏散,有韵无拍,演唱风格一如四野无人之际的随意与劲朗,高低音转换出神入化,高音区行腔劲力十足,游刃有余,充分体现了西北民歌粗犷、豪放、高亢而挺拔的特点。他的歌声越来越随意,周围听的人也越来越安静,等到落针可闻的时候,他自己已经流下泪来,那些简简单单的歌词就这样流了出来:
“头一回俺耄你来呀,十里路呀,过了一道河呀,钻了一条沟呀,累了一头汗。走到你家大门口呀,轻飘飘呀,脸蛋蛋烧呀,停又不能停呀,退又不想退呀,作了难呀,亲亲……”
听不进去的人走了,听进去的人哭了,世界原本就是这样。艺术的门槛很高,懂的人,生死契阔,相爱相知,所有的等待都会遇到所有的寻找;不懂的人,连流泪的机会都没有。
年2月28日,由国务院文化部主办的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颁证仪式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辛礼生作为我省25位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歌曲民歌代表性传承人参加了颁证仪式。这一年,他所有的前缀已经全部被去掉,郭兰英给了他一个单纯却独具分量的称号:歌王!一生的偏执不全是偏执,我心中留一方净土,哪管别人眼里寸草不生。这就是歌王辛礼生的故事。
作者附言:辛礼生晚年成名,很多方面和我们普通人有相似之处。关于他与蒙古姑娘的这段感情,在原始资料中只有简略的介绍,我个人根据想象把它塑造成一个比较丰满的故事。在我的故事里,一个失恋的少年不迷茫、不任性,能够把这段恋情放下,把最美的那种精神寄托留在心中,六十年默默守护,成全了自己,也成就了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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