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桥的学艺生活是艰苦的,主要是饿。你想,中午十二点钟我们就得上地去唱,一直唱到吃晚饭,哪能不饿呀?下午四点钟以后就觉得饿了。三角市场虽然有白记豆腐脑、鸡蛋饼这些好吃的东西,但我是个学徒,吃不起。有的听戏的人喜欢小孩儿,给你两个铜板,可以买个烧饼吃。那我们也不敢,得老老实实地交给老师。老师说了声:“去买个烧饼吃吧!”才行。若是不说话,那我就只好饿着。就这样锻炼成了一天吃两顿饭老挨饿的习惯。老师家人口少,油水大,他们吃两顿饭不觉得饿。我不行,我以前要过饭,吃得多,他们就说我饭量大。后来师娘总闹病,也没工夫做饭,就叫我到外边买饭吃,每顿饭给十个大铜板。十个大铜板,真要让我自己支配,可以吃饱肚子了。二大枚一个饼子,吃四个,再来一大枚的粥,一大枚的咸菜,可以吃饱了。但她不让你吃,她嫌你吃那个寒碜。她让你吃炒饼。这样,她和人说起来就可以说,“我的徒弟在饭馆吃饭”,觉得好听。十个铜板正好半斤炒饼。那时粮食贵,菜便宜,饭馆掌柜往炒饼里掺绿豆芽,一抓一大把,一炒一股水,吃不饱。 回想起来,那时生活真难熬呀!我在老师家学了两年半的徒,因为老师和“云里飞”闹翻了,我就离开了天桥。我学艺的合同上写的学徒时间是三年零一节,那“零一节”指的是过五月节以后,所以实际上是三年半。我离开天桥时,还没有学满师。为什么两家闹翻了呢?那年出了一件事。有个外国人来中国拍电影,这部电影名叫《世界各地》或《世界见闻》之类的名称,他要拍摄“云里飞”那场子,“云里飞”要的钱多,外国人给钱少,“云里飞”就不让拍。后来,张宝忠应下来了。张宝忠的场子在三角市场东北墙外那地方,他耍大刀,拍电影时需要胡琴给大刀伴奏,我老师应下来了。大概也就给十元或二十元钱,不多。我老师拉的《夜深沉》,我打的板,就这样拍了电影。我没见过这部电影,只是听说过。这事挺有意思,要是有人能找到这部电影片子,那就可以看到我当初的“庐山真面目”了。就因这,“云里飞”跟我老师闹翻了,我们就离开了他那场子。后来跟“云里飞”拉胡琴的是张世贵,后来又有张世贵的外甥叫朱培基。 当时在天桥唱段儿戏的有三份儿:“云里飞”是一份;楼外楼地方有一份,是姓刘的夫妻俩带几个小孩在那儿唱;三角市场东南有一份,是个姓林的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女在那儿唱,我跟林老太太也搭过伙。后来刘醒民、周玉奎等都出来了。最后出现的是王兆林,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一家子唱,我也跟他们搭过伙。唱段儿戏,前面都得有个“前脸儿”,就是在唱段戏以前跟观众随便聊会儿,抓个哏了,逗个笑了。再有,生、旦、净、末、丑都得会,缺什么角色就来一个。这种角色叫“前脸儿”。“前脸儿”是个多能的演员。莲花落、“十不闲”都有“前脸儿”,“云里飞”那场子也有“前脸儿”,我就充那“前脸儿”。我唱戏的基础就是那两年当“前脸儿”打下的。后来的刘醒民等也搞“前脸儿”,那就是学我的了,因为我跟他们都搭过伙。我老师带着我和师兄离开“云里飞”后,又找了几个人自个儿干,那就赚不到钱了。要讲赚钱,老师就是在跟“云里飞”这两年里,赚了几百元钱。一块大洋先是能换五十六吊铜钱,就是五百六十个子儿;后来能换四十六吊铜钱。我跟老师学徒这两年,每隔三四天我就端着钱板跟老师到红楼茶馆北边金麟班(原来给宫里演大木偶戏的戏班)对面一个兑换所,去换一次银元,满一钱板是二千个子儿,整二百吊钱,铜子儿换银元,每块大洋要贴给人家两大枚到三大枚铜板,二百吊钱能换回四元钱。托着两板去能换回八元,刨去开支,能剩个四五元钱。一月能赚三十元钱。这还不算串妓院挣来的钱,串妓院卖唱挣的是票子,他都攒起来了。我在老师家呆两年,他足足赚了将近一千元。我们离开“云里飞”之后,就赚不到钱了。正好那时有人组织一台杂耍到山西太原去,要找个拉单弦的,“单弦拉戏”和现在的“大擂拉戏”差不多,单弦比大擂小。当时有个邵雅轩能拉单弦,需要找个胡琴伴奏,就找到我老师,我老师跟着他到太原去了。家里停下来了,停下来,不能白吃饭,我老师就告诉我:你走吧!回家吧! 当时有个规矩,学徒没有满师,老师不能介绍到别的地方去工作,不光是我老师这样做,其他人也这样做。不介绍地方不要紧,我老师还到“云里飞”那儿去说:“我这徒弟没学满师,你别用他。”这句话可要命了,一下就断送了我的生活道路,我今后到哪里去生活呢? 就在这当儿,我的母亲死了。这天,我父亲给我来送信儿,我们正好在老魏这地上上地。唱完了戏,老师领着我到茶馆给老魏叩了个头,说:“这孩子他妈死了,您行个好吧!”老魏给了我一块银元。我老师还让我在茶馆唱,唱完后让我跪在地上,老师说:“我们这孩子他妈死了,诸位别走,大家掏点儿钱行个好,帮忙埋了吧!”这样又敛了五十多个铜板。这些钱他没给我,只给我四大枚铜板,让我回家去。四大枚车钱,我回不了家啊!我家住在北皇城根福寿里。我从天桥一直走到前门,才坐上白牌儿有轨电车。从那儿坐车到西单,就要四大枚;从西单到福寿里,还得四大枚。我手里倒是攥着一元钱,但我不能花,我不敢。我只能走回家。这边走半截路,那边走半截路,回到家已经半夜了,我还饿着肚子,没吃饭。第二天,老师来到我家,给了一元钱。埋葬母亲买棺材等费用都是舅舅拿的。老师到山西去了,我也被打发回了家,这已经是秋天。我到家,只有身上穿的一身裤褂、一件蓝布大褂、一双鞋、一双袜子。父亲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知道我学徒苦,见我回家,没责备我,还说:“你先玩儿两天吧!” 我总归是个孩子,连饭都没得吃,也还有心思玩儿。离开家那么久,像鼓楼那地方就可以好好玩玩。我就到了鼓楼那儿。钟楼前、鼓楼后有个市场。一进市场有个说书的,说书的旁边是个茶馆———石记茶馆,茶馆门口有个唱戏的摊儿。我就在戏摊旁边站着,人家那儿正唱《捉放曹》,唱完了一段,一打鼓,要钱了,“嘣,嘣,嘣……”,就跟我在《三棒鼓》相声里说的一样,那时要钱都打鼓。要完钱要开戏了,那个打大锣的上厕所了,厕所在钟楼底下,远一点儿,没人打大锣。 “嗳,大锣谁打?”没人答应。 “我打吧!”我说。 我把大锣拿起,把整个《捉放宿店》打下来了。打完后,那场子差不多每个人都惊奇了。嗳,这小孩儿,会打大锣?我过去在天桥学艺,像鼓啊,大锣、小锣啊,钹啊,我什么都学过,甚至有时我坐那儿打一通鼓。我打完锣,大伙儿很喜欢。那班主叫李四,就问我: “小孩,姓什么?” “姓侯。” “你会唱不会?” “会。” “你现在在哪儿?”他以为我是戏班的。 “没事儿。” “那你跟我们这儿干行不行?” “行啊。”我说。 头天出去我就找着工作了,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像我们那邻居老太太说的:“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就这样,我在鼓楼搭上班,第二天就“走马上任”了。合着我只休息了一天,其实这一天我也没怎么休息,我一直在那帮人家打锣。 我又重新找到了活命的机会。 在鼓楼市场这地方,我唱了一年多。这一年多,我跟人家搭班唱戏,比我在老师家学的戏要多得多。我学了几十出戏,所有我们那场子唱的戏,几乎没有我不会唱的,而且生、旦、净、末、丑都会。唱《辕门斩子》,我一个人唱两个角色,一会儿在这边,是杨六郎;一会儿跑到那边,就唱老旦。比方说《牧虎关》这出折子戏,我从高来、杨八姐、鞑婆、老旦、小生,一直唱到高旺,没有一个我不会的。我唱青衣差一些,因为我的青衣嗓子不行。我是在二十岁以后才会唱青衣、小生的。我第一次说相声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鼓楼市场那儿学会了相声。这是我以后转变成为相声演员的基础。 鼓楼市场就是现在钟楼前面、鼓楼后面这一块地方,原来用铁蒺藜围着,它有东南西北四个出入口。进南门挨着鼓楼这一块,有卖破烂的、算卦的和卖扒糕、炸丸子、豆汁、馅饼、烧饼、锅饼等的小摊儿,还有小酒摊。有三个茶馆:路北的是鲁记茶馆,路东的是石记茶馆,路西这家茶馆我忘了它的名字了。西门外边有个落子馆。鼓楼市场别看地方不大,卖艺的场子可不少,一进南门有两份儿说书的,东边这个说书的说《七国》;还有个说书的说什么书记不清了,只记得说书人的外号叫“冯小辫”。说书满赚钱,比我们唱戏的强多了。再进去一些,东边有块场子,那是说相声的,有时摆在西边大槐树底下。我们这场子没有固定的地方,有时也在那儿唱戏。还有个唱喝喝腔的大棚,那也是很穷的戏棚,没有什么大戏,有几件行头,随便乱穿着。喝喝腔据说是沧州一带农村的剧种,我到沧州时有人向我提起过。现在这剧种已经消失了。再往北走,还有两块地,常在那儿演出的,一个是“全家福”,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老夫妻俩带着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闺女,大家一块儿唱,唱的大概是花鼓之类,人家就管他们叫“全家福”。还有一摊是父子俩带一个徒弟,唱莲花落。这家姓崇,老头的名字不知道,儿子叫崇佩林,他们时常唱些太平歌词。太平歌词这名词有个来历。据说北京当初有个出名的艺人,外号“抓髻赵”,他到宫里给慈禧太后唱了莲花落,慈禧没听过这东西,听完了就问这叫什么名字?“抓髻赵”说叫莲花落。莲花落本来是高尚的人不大接触的东西,属于跑江湖、要饭行乞的玩艺儿,慈禧嫌这名字不好听,就说改叫太平歌词吧!因此这名字是“御赐”的。后来一传两传就传错了,把唱太平歌词时打的小竹板错叫做“玉子”(是“御赐”的转音)了。太平歌词用的小竹板跟二人转用的小竹板本出于一个传统。二人转叫小竹板为“四块瓦”,演出时演员一手拿一件两块瓦样的板,来回翻打,叫“四块瓦”,这是劳动人民起的名字。莲花落自从被慈禧“御赐”名字以后,起初竹板也叫“御赐”,后来叫别了,就叫成“玉子”了。实际上不是竹板叫做“御赐”,而是太平歌词这名儿是“御赐”的。后来北京很多唱莲花落的班子就把莲花落改叫太平歌词。 我除了唱戏之外,有时到鼓楼市场的各场子里转转。这么多场子中待我最好的是崇家,我常到那儿坐一会儿。老听太平歌词,我就想学,后来真学了几段。我第一次唱太平歌词就在崇佩林家这场子。我和另一人合唱《韩信算卦》,应该是韩信做错了五件事,要减寿,这个说法当然带有迷信色彩;我唱了四件事就结束了。第一次唱就唱错了词儿,想给人帮忙,帮了个倒忙。这一场演出没法向人家要钱了,唱错了词儿怎么好向人家要钱哪?只好算了。这是我第一次唱太平歌词。预览时标签不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