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巴中的曲艺剧《望红台》是四川戏剧舞台上难得一见的精品力作。按政府对文艺作品一贯倡导的三性标准,即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标准来衡量,《望红台》都当之无愧、高质量的达标。思想性不赘述。这部作品无疑是主旋律正能量的红色题材。但我感觉到编导者内心深处另有隐情。这是作品告诉我的。和编导写在宣传册页上广而告之的宗旨有些不同。我钦佩编导者对这部红色题材不同凡响的处理,精准洽当的表现。我认为这正是他们区别庸碌之辈的高明之处。作品的思想性不仅体现在政治上,更体现在人性上。有了人性的高度,作品就突破了宣传的窠臼而升华为艺术品。这部着力诗情画意,结构松散浪漫的剧作,描绘了在残酷战争状态下,一对恋人的生离死别和无尽思念。全剧笼罩着深深的悲剧氛围。把一个宏大叙事的望红台妙笔生花地勾勒成儿女情长的望夫台。纵观红四方面军的悲怆历史和通南巴苏区人民的牺牲苦难,这一悲剧的定义是准确的。我认为这是编导者从生活中得到的感悟,再把它艺术地体现在舞台上,通过戏剧演绎再传递给我们观众。教科书关于悲剧的定义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纵观《望红台》的戏核,不是么?
全剧结束时一个光明响亮的尾声叫《活着》。当然,编导者有权利明白无误的宣示主题:让主题积极向上起来,让悲怆的气氛变得昂扬起来,给人以信心和光明。但我以为大可不必。这是赘附在剧情之外的一段说词,是蛇足。至于戏演完了,红军是否活在人民心中?不是编导者的一厢情愿,答案只能交给观众。我想,一定能找到更合适更有味更艺术的结尾方式。
不要给这部曲艺剧额外增添太多的政治负荷和红色标签。他本身具有的红色基因和政治含量已经足够。不要再一个劲把他往传统宣教和当下时尚的政治口号上拔高。这样反而矮化了这部艺术作品。把他和当下许多获奖作品拉成一般齐,一个水准,一种评价。我认为他远远超越了。
艺术贵在创新。而《望红台》标榜的是四川曲艺剧。一听这名头就知道是个创新产品。什么是曲艺剧呢?把四川曲艺斗拢来说唱故事就是曲艺剧吗?常识告诉我们,每个曲种的形成都要经过千锤百炼的观众检验,都要经过大浪淘沙般的岁月沉淀。形成相对稳定的形态,具备独立鲜明的个性和艺术表现方式。曲种之间有共性,但更多的是排他性。如四川的金钱板、快板书和陕西快书(俗称四块瓦)一定不能混为一谈熔于一炉,生拉活址弄一块就是四不象。四不象就不会有生命力,就必定消亡。另外,很多曲种,比如清音,荷叶,莲厢,盘子,渔鼓等都必须有自己的乐器和道具,剧中角色各异,又怎么秉持这些乐器呢?
这些都是看戏之前脑子里装着的种种疑问。
前些年,成都生产过一个"金钱板音乐剧"《车耀先》。由川籍大导演查丽芳执导,金钱板表演艺术家张徐出演车耀先。这个戏请我看了并参加了戏剧界组织的研讨会。会上我有不少溢美之词。一是出于稀奇,二是鼓励创新,三是舞台呈现确有可圈可点之处。但始终解不开的心结是,为什么硬要让车耀先打金钱板呢?戏的高潮,车耀先就义前被推上刑场,有大段慷慨激昂的“核心唱段“就是用金钱板说唱来表现的。张徐是金钱板宗师邹忠新的嫡传弟子,是此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板好腔好,再加上形象好戏好,舞台呈现那叫一个精彩!激动过后我仍觉得有些诧异有点滑稽有点不宜。明明可以用话剧的表演和台词来完成的戏剧高潮,如《屈原》的雷电颂。为什么非打金钱板说唱不可?从理论上讲这关乎剧种的定性问题。可是全剧除了车耀先再无其他角色打板(群众演员除外)都是正常的话剧表演和对白,又怎么来归类呢?实践告诉我们,曲艺和戏剧是两个不同的艺术门类。他们各自的优长是不能相互替代的。生拉硬拽在一起必定不伦不类。《车耀先》寿数很短,不可复制。
眼下文艺界是个有钱任性,外行放胆的局面。五花八门的实验创新层出不穷。有个文艺圈的朋友石破天惊地创造了“海剧"。取海纳百川之意,把京剧,川剧,豫剧,越剧,黄梅戏等各剧种熔于一炉,同框同台。让演员各展其长,让观众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他竟然有本事在省文联组织了一个"海剧“研讨会。我爱朋友更爱艺术。在会上再三劝阻。结果庄生梦蝶一场空,泥牛入海无消息。从此萧郎似路人。
我们来看曲艺剧《望红台》是怎么巧妙破解这道难题的?
我夸赞此剧第一是艺术创新精神。巴中名符其实开创了曲艺剧的先河。场灯熄灭,舞台光启,两厢乐队入座,开锣!(借用戏曲行话)坐在观众席上的我为之一叹:智慧!它让我观剧前卸下一个很大的包衭,清音,盘子,荷叶,莲厢,琵琶弹唱,乃至扬琴的各种手持乐器统统交给两厢的乐队伴奏之。演员解放了双手在台上专注演戏唱曲,唱什么曲种曲牌由字幕上打出,观众一目了然,静心享受各种唱曲带来的美感。你说他是不是原计原味的曲艺?我说是。只是演唱方式和叙事角度稍有改变。那是为了融入戏剧的大框架,覌众理解。你说他是不是正宗曲艺戏剧?我说是。并赞一声揉合创新得好!
男女乐手分坐两厢的设计令人叫绝!
传统戏曲的乐队(文武场)放在舞台的下场口。乐队只起伴奏和烘托气氛作用。乐手基本不参与表演。《望红台》刻意把乐队放置在台口左右两厢,男女乐手对衬而坐。这一处置大大增强了舞台艺术的装饰感和仪式感,营造出典雅庄重的气氛。它不失中国传统戏曲的风范,方便伴奏,更彰显出这台戏主要是由曲艺构成。几个方面相得益彰,让人回味悠长。同时,值得大大称道的还有乐手,乐手不光起伴奏作用,而且穿戏装扮彩妆全程参与表演与演唱,和台中的角色一唱一和,一呼一应,浑然一体。乐手演员一体,吹拉弹唱俱到,这正是曲艺艺术的独特魅力所在。它让我们酣畅淋漓地享受了一席曲艺剧大餐!
下面,我想和圈内朋友们共同探讨一下曲艺剧创新的意义所在。
艺术史告诉我们,某种艺术一定是某个时代的特定产物。身上必然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林林总总的曲艺大多产生在遥远的农耕时代,成型于乡场院坝,茶楼酒肆。基本属于单打独斗的小众艺术和弱势群体。分散在民间的角角落落。新中国成立了曲艺专业院团和曲艺家协会,把艺人们组织起来同台演出。从此曲艺登堂入室,成为舞台艺术的一个分支。流派纷呈,争奇斗艳,名家迭出,很是红火了好多年。今天,曲艺和大多舞台艺术一样,衰落了。这是必然的结果,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和生存法则。因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
疾风摧弱枝。四川曲艺的生存危机明显大于戏剧。怎么办呢?绝不能坐以待毙,让植根于民族土,富含川人文化基因的曲艺之花就这样凋零下去。在以往的抢救扶持振兴办法外,还须另辟蹊径另谋出路。据说,省文联李兵副书记、省曲协李蓉秘书长,顶着风险压力,身体力行,甘苦与共。从策划创意到组织协调,再到推动实施。多次召集主创团队和外请专家,大胆探索,科学论证。既要求新求变,又要守正不阿。
就这样,曲艺和戏剧联姻了。你说是抱团取暖也好,惺惺相惜也好,取长补短也好,跨界,混搭,变通,打组合拳等等都可以。总之,一个新的戏剧样式诞生了。巴中为我们的戏剧改革成功趟出一条新路。曲艺剧带着迷人的青春气息和新嫁娘满目的娇羞款款向观众走来……
我相信,曲艺剧是有强大生命力的。一定会在戏剧百花园中竟展芳华。
它比传统的曲艺更丰富更美观更有可听可看性。而且叙事功能无限扩大。它比传统戏剧则更唯美更抒情更灵动,载歌载舞更具视听效果,更符合中国老百姓的观剧习惯。
下面谈谈《望红台》让我领悟到的艺术美。
《望红台》四个主要人物,父亲,母亲,女儿杜鹃和,红军哥哥大山。三幕戏加序幕尾声。符合传统戏剧三一律美学。
人物关系简单明了一清二楚。便于戏剧结构集中紧凑。好戏需要有单纯的美。把大量时间空间用以人物性格刻划,戏剧情节铺排和矛盾冲突渲染,从而达到演绎丰富的美。这是戏剧美学的辩证法。
此剧集四川曲艺之大成。扬琴,清音,荷叶,莲厢,盘子,车灯,竹琴,评书,金钱板,快板书,琵琶弹唱,乃至谐剧,方言诗顺口溜。甚至把山歌号子也搬上台来为我所用。千姿百态,洋洋大观。我平生从未见过四川曲艺菁萃一炉熔尽。很了不起!
虽然门类杂品种多,编导者并不是一窩蜂堆砌到台上图个热闹走个形式。而是匠心独运,巧妙编排,恰如其分地把每个曲种的优长发挥得恰到好处。随着戏剧矛盾的舒缓张弛,人物情感的起伏变化,那个时候低吟浅唱,那个时候高歌喧腾,那个时候说,那个时候舞,唱、唸、做、打、错落有致,如行云流水一般舒畅。最佳结构带来的形式美感,是这台戏最大亮点。
另外,词曲演唱也美得让人陶醉。
据说,当年空政文工团为创作歌剧《江姐》,派作曲家羊鸣,姜春阳入川搜集音乐素材。他们一接触川剧和四川曲艺。立即被其中的音乐和唱腔征服。茅塞顿开,灵感涌来。回去很快写出《江姐》的乐谱,让这部风糜四海的歌剧几乎做到人人会哼个个能唱。剧中很多经典唱段,你总能听出川剧和清音扬琴的韵味。
我们一代是听着这些美乐妙音长大的。观剧过程中,亲切熟悉的旋律常常让我激动莫名,浮想联翩,泪眼婆娑……
这些经过大浪淘沙百代磨砺留存下来的唱腔音律,经过向胜,王文能,胡晓流等现代作曲家的再加工,佐以时尚配器编曲,华丽转身为分声部的男女声轮唱独唱领唱合唱。那叫一个美!余音绕梁,摄人心魄!
相形之下,川中著名词人,编剧秦渊写的唱词堪称珠联璧合毫不逊色。录几段杜鹃和大山的对唱共赏:
杜鹃:春天兰花开
妹妹登高台
燕儿燕儿你捎个信
叫我哥哥早回来
大山:闻到兰花香
想起妹妹来
燕儿不离大巴山
没到嘉陵江来
杜鹃:夏天荷花开
妹妹登高台
黄鹂黄鹂你捎个信
叫我哥哥早回来
大山:闻到荷花香
想起妹妹来
黄鹂不翻夹金山
没到雪山来
杜鹃:秋天菊花开
妹妹登高台
大雁大雁你捎个信
叫我哥哥早回来
大山:闻到菊花香
想起妹妹来
大雁不落若尔盖
没到草地来
杜鹃:冬天梅花开
妹妹登高台
千山的鸟儿飞回家
不见哥哥你回来
大山:闻到梅花香
想起妹妹来
鸟儿不飞祁连山
没到河西走廊来
真是一步一回头,一唱一声叹,
道不尽相思血泪噎满喉、道不尽漫漫长征路!
晚生秦渊是我非常尊重的四川文艺界后起之秀。导演安凤英也让我刮目相看,钦佩敬仰。她是个追求唯美、简洁、高雅、娱情的导演。有画龙点睛,锦上添花的过人之处。把一台本是通俗草根的曲艺,点化为灿烂绚丽高端典雅的美剧。全剧无一反派角色,无一肮脏庸俗相。连表现苦难生活的插草标卖女,讨口子要飯都表现得那么唯美,那么有情调。这才是高手。能紧紧抓住四川曲艺唯美的内核和本质不放手。
向安导学习致敬!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巴中为什么可以出此剧?因为巴中是四川的曲艺之乡,有优秀的传统和深厚的底蕴;有秦渊、向胜、刘安、杨娜、夏铭锺、施敏、成尧肇、田琼等一大批爱岗敬业,成绩卓著的曲艺艺术人才。他们不急功近利,不唯上媚世。扎根乡土,潜心修炼。这个戏不是命题而作的应景文章。没有直奔主题的八股腔调。是长期积淀有感而发,带着泥土芬芳,真情实感的艺术创作。作为一个老戏剧人,我熬更守夜写剧评就是为了赞美宣扬这种当下难能可贵的做戏做人精神。
隔行如隔山。对曲艺我仅知皮毛,见识肤浅。看戏不多更很少评戏。有感而发不问对错,望读者见谅。
文
著名导演、编剧金乃凡
编/彭自远
审/樊明君王淼
终审/潘乃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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