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岳西县姚河中心学校李愈芸
如果说瓦房是村庄的颜面,那么瓦则是房子的衣衫。
当然,我说的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那会儿,“住瓦房,吃陈粮”是富实人家的标志,一般人家吃粮青黄不接,住茅草房,多见不怪。不过,打我记事,村里大半人家住上了瓦房。黄土墙或白灰墙,顶上覆着青瓦片,掩映在青树翠竹之中,倒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瓦房自然比草房排场,但体面是要成本的。就像衣服,穿的时间长了,难免破烂不堪;瓦的使用寿命有限,日晒夜露,经风历雨,它们慢慢被侵蚀,被风化,渐次地残破损坏,得及时续添新瓦翻盖,否则风扫地,月点灯,日子咋过!
瓦从哪里来?当然是窑匠生产出来的。
那年正月末的一天,我放学回家吃午饭,老远就听见家里闹哄哄的。进门一看,爷爷、爸爸,还有几个邻居,围坐在堂屋八仙桌上,正热火朝天吃酒谈话呢。客席上坐着个陌生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绛色毛衣外套一件蓝咔叽褂子,领口抹了蜡一般油亮。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一头历历可数的头发,泛黄,稀疏耷拉在脑袋上,我们叫这种人“瘌痢头”。他五短身材,比我高不了多少,却很敦实。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脸色发紫,连脖子都红了,说话口齿不清,蛮腔,听不懂,但约略听出说的与瓦有关。
跑进厨房问奶奶,奶奶告诉我,这是做瓦的窑匠,姓胡,家在阴山,叮嘱我以后得称他胡窑匠。窑匠?盖屋的瓦就是他们造出来的?我有点莫名的兴奋,不禁跑出去多看了他几眼。遗憾的是,除了那颗脑袋异于常人,更无奇特之处。
傍晚回来,不见了胡窑匠,一问才知道,原来他说定今年在我们队烧窑,回去讨家什去了。几天后,胡窑匠挑着副担子来了,一头是只木箱,里面放着铺盖和换洗的衣物;另一头是只竹筐,装着瓦桶、泥抹子,还有弓一样的工具。
其时,爷爷是生产队长,凡事一马当先。有外人来了,我家是第一站,那晚胡窑匠就住我家。生产队保管室有间闲置的房子,第二天,爷爷发动队里人打扫清理。那房子本是队里炒茶的茶房,潮湿,破败,散发着浊重的陈腐气息。
靠山墙垒有一座灶台,墙角码着一堆木柴。大伙儿扫的扫,锄的锄,搬的搬,忙活了一上午,终于将房子收拾得有点模样了。众人又七手八脚找来圆木、木板、稻草,搭起一张简易的床铺。下午,张家送来鱼肉青菜,李家送来油盐柴米,黄家送来碗盏瓢盆……到了傍晚,茶房里升起了袅袅炊烟,饭菜的香味随风飘散。
几天雨雪过后,天气放晴回暖,大伙儿出工出力,将保管室东端一块空地平整过来,从山上伐倒大大小小的树木,割来一捆捆芭茅,扯下一卷卷葛藤,堆在空地上。我问爷爷干啥,他说搭瓦棚呢。原来,瓦棚是存放瓦坯的地方。
几天后,文子邀我去保管室玩,到场一看,一座茅棚拔地而起,比一间房子还大,四角埋着粗大的木杈,屋顶盖着茅草,人字形分开,四面透空,像一座茅亭。地上铺着一层细软的河沙,清清亮亮,一看就舒服。
春日的一天下午,学校放学早,刚放下书包,奶奶对我说:“今天我家取瓦泥,你去帮衬。”我得令似的飞奔到保管室,只见谷场上铺着一尺多厚的黄泥,半间房子大一片。这种泥细密而结实,有粘性,泥块像过年熬的粮食糖,有股好闻的泥香。
我忘情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口,不想被爸爸看见了,厉声喝斥:“作死啊!”我吓得一哆嗦,赶紧扔了泥块。他挥着锄脑敲击泥块,使它们变小变碎。妈妈来回运动手中的木耙,将大坨泥块翻上来,令我捡拾小石子。
胡窑匠呢,一会儿两手掐腰,立在外围指挥,一会儿往泥上泼一瓢水,一会儿挥锹将散落的泥土拢一拢。许久,爸爸挽起裤管,赤脚在泥上踩踏。胡窑匠阴笑着冲我努嘴:“踏啊!”我连忙脱掉鞋袜,跳起大神似的踩起泥来。
哪知泥里细碎的石子硌我的脚板,划我的腿杆,疼痛使我蹦跶得更欢了。这会儿,爷爷从牛栏里牵出水牯牛,用黑布蒙了它眼睛,赶着它在泥上陀螺一般转圈。直到掌灯时分,胡窑匠说:“泥踏熟了。”我一看,场上的黄泥像巨大的一坨面团,瓷实而劲道。我抠了一坨装进袋里,用它捏泥人玩呢。
胡窑匠心情好的时候,一边做瓦,一边哼着黄梅调。这时,只要不捣蛋,他是不会轰赶我们的。
他就在住处门口做瓦,机械简单:地上埋一节竹管,管里插根圆木作轴,外面套一圈木条围成的滚筒,上端顶着圆木盘,可灵活转动。木盘上架着瓦桶,立锥形,上小下大,下面口径不足一尺长,由两块半圆形木板合成,上口有两处交错的搭头,一咬合,两块瓦桶浑然一体;一错开,一分为二,瓦便是在这上面成型的。
瓦桶上装一把手,便于手提。门的一侧地上,堆着拌熟的瓦泥,平时盖块塑料膜,以防风干,做瓦时揭去。他先将瓦泥切成长块,再拿泥弓刀削面一般划割成薄片,给瓦桶套上泥黄色的瓦衣,双手托起泥片,身子一旋,“啪”的一声,泥片妥妥地贴在瓦桶上。左手握住把柄,右手操起泥抹子,在瓦桶上按抹起来,边抹边转动瓦桶。
他使的泥抹子不是平的,而是拱形,跟瓦桶正好吻合。瓦桶旁放只破陶盆,里面装些清水,遇上泥干了抹不开,一伸手,拿泥抹子蘸点水,抹起来顺溜多了。当瓦泥接头处抹得严密无缝,他快速转动瓦桶,偏着脑袋瞧,看哪里厚薄不均,哪里毛糙不光,就再抹几下。
瓦桶上口有道箍,那是瓦长刻度线,他用泥抹子一角沿着箍划一圈,剔去多余的瓦泥,这样,一具光洁紧致的瓦筒子就做成了。他提着瓦桶,快步走进瓦棚,地上整齐地放着一具具瓦筒子。走到空处,将瓦桶往地上一顿,在瓦桶搭头处反向一扭,瓦桶散开,轻轻揭去瓦衣,抽出瓦桶,瓦筒子便立在地上。
瓦桶上有四条纵向的浅槽,等瓦筒子晾过几天,泥色变白,沿着浅槽一掰,一具瓦筒子裂为四块瓦坯,再一摞摞收起来上码,让它们自然风干。
一放暑假,大把大把的时间任由挥霍,我们几乎成了野孩子,四处游荡。保管室是队里中心点,伙伴们经常在那儿聚会。一天上午,我们看了会胡窑匠做瓦,就去保管室旮旯里藏猫猫。天太闷了,汗水从我们灰头土脑上直往下流,一个个像花脸猫,文子便提议到瓦棚里玩。
瓦棚八面来风,又敞亮又阴凉,大伙儿都赞同,我们蜂拥而入。瓦棚东西两边码放着一列列瓦坯,每列数层,一人多高,上下层之间垫着草绳,地上摆放着一些瓦筒子。赤脚踩在细软的沙子上,舒服极了。伙伴们有的玩抓石子,我和文子每人捡来一把小石子,准备下老母猪棋。
他找到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棋盘,我撅着屁股看他画。刚画了四方框,就听见“咚咚”的脚步声。扭头一看,胡窑匠握着竹扫帚,黑着脸,气势汹汹地朝我们奔来。“不好,胡窑匠来了!”话音刚落,他已抢步到了近前。“快跑!”大伙儿发声喊,扔掉手中的玩意儿,四处逃窜,有人从棚后跃上山坎,我和文子纵身一跳上了谷场。
用眼角余光一扫,胡窑匠跟在后面,挥舞着笤帚追来了,一阵恐惧朝我袭来。他一面追一面骂,有些话听不懂,“小杂毛”“妈的”等语辞却听得真切。他终究赶不上我俩的速度,一口气跑到谷场的尽头,一看,甩他几丈远了。眼看追不上,他站住了,呜哩哇啦地骂。
我俩也慢下脚步,听见黄伢他们在屋后嚷:“矮子矮,一肚子拐!”我们背后喊他胡矮子。他气急败坏,拎着笤帚朝屋后撵去。黄伢又喊:“来啊,怕你啊!”我也觉得莫名其妙,心里不爽,一使眼色,和文子阴阳怪气地冲屋后叫:“稀毛秃子几根根!”好一会,胡窑匠出来了,立在瓦棚边,跺脚冲我们吼,我听出了“滚蛋”一句。“哈哈哈……”伙伴们一齐坏笑,一哄而散。
事后据存子说,那天胡窑匠怄气,队里一户人家补给供不上,他饿了两顿肚子。而黄伢说,前几天他弟在瓦棚里玩,一脚一个,踏坏了好些瓦筒子。
虽说并不很怕他,但从此我们很少到瓦棚里玩了。
春天雨水多,冬天上冻,夏秋两季晴热高温,是做瓦的好时段。这时候,胡窑匠起早贪黑加紧生产。队里烧瓦的人家,也趁六七月农闲时光,砍齐柴草晒干,以备冬季烧瓦之用。到了农历十月前后,胡窑匠做齐了预定的数量,又做了些大小不等的方砖晾着,便筹划烧瓦的事了。
保管室谷场坎下有块平地,地上有个大坑,像一口巨大的瓮子,那曾是一座瓦窑,年久失修,荒废了。窑底堆满砖头瓦砾,窑壁斑斑驳驳,窑门也崩塌了。胡窑匠发动大家整修,清理杂物,修补窑壁,又用黄泥新筑了窑门。
忙乎了一两天,瓦窑初具雏形。他又领着大家圈窑,那些方砖派上了用场。圈窑就是在窑的内壁和窑底砌一层砖,相当于保温层吧。圈好后,在离窑底一两尺高的地方,搭起一圈长条砖,它们头对头相互支撑,另一头搭在四围窑壁上,辐射状散开,呈拱形,称作窑花子,底下是烧火的窑膛,上面则码放瓦坯。搭窑花子有讲究,搭得不结实,受不住瓦的重量,要是坍塌了,鸡飞蛋打,前功尽弃。但胡窑匠烧了八九窑瓦,窑花子完好无损。
烧窑是件大事,哪家不想出一窑好货!头一窑窑体潮湿,升温慢,费时费柴,通常烧出的瓦次品多。谁都不愿烧头窑,只好抓阄,不巧爷爷一伸手抓了个头窑。一家人闷闷不乐,爷爷却自信地说:“别看胡窑匠没品相,手艺不赖。”
我家挑个双日子装窑,好事成双嘛!那天一家人齐上阵,不消半天,就将瓦坯搬运到窑边。大人站成一排传瓦,递给胡窑匠,由他装。装窑更是技术活,瓦码放得太密,堵塞了通道,火焰上不来,会烧出夹生瓦;太疏,容不下预期的数量,屈窑。胡窑匠装窑简直是艺术!
他蹲在窑花子上,身上落满尘土,蹙着眉头,边装边瞅,一摞摞码放瓦坯,井然有序。这样一圈圈一层层码上去,螺旋上升,疏密有致,很精巧,从窑口朝下看,像枚巨大的花卷。一窑约摸能装上万片瓦坯,装满了,他捡来破瓦片,挨挨挤挤地盖在窑顶上。
窑柴早就从山上担回来,堆在窑门外,像一座座小丘。爸爸放过一挂鞭炮后,快步走向窑门,等候胡窑匠发号施令。
胡窑匠戴顶毡绒帽(我们叫“三块瓦”),身披军大衣,挺着胸脯,喷着酒气,俨然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粗大的手掌一挥:“发火!”爸爸立马点上大块松明,燃着窑门口细碎的柴草,抄起一旁的火叉,挑着燃旺的柴草送进窑膛。不一会,里面的柴草呼呼地燃烧起来,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黄红色的火焰直往上蹿,像舞动的绸缎,窑顶上旋即浓烟滚滚。
一窑瓦得持续烧三四个昼夜,才可烧熟。烧窑是苦力活,一捆柴草分三四次送进窑膛,不使力哪行?我看着新奇,跃跃欲试来帮忙,哪知火叉太沉,我连提都提不动。
烧得久了,窑体温度升高,几步开外就能感到热力;窑门那儿温度更高,加之烟熏火燎,时间一长吃不消,因而爷爷和爸爸轮番上阵。头一两天胡窑匠很清闲,在我家咪几口小酒,偶尔晃晃悠悠来窑上转一圈,看看火势,哼着小调走了。等到窑顶上的黑烟变淡变清,他立马换了个人似的,寸步不离地守在窑边。他不时用木棍挑开顶上的瓦片,啊!那些瓦像烧红的铁块,像溶金的落日,阵阵热风袭来,迫得人不敢靠近。
等窑顶的轻烟细若游丝,要“攒火”了。胡窑匠扯着嗓子冲窑下喊:“添柴,添柴啊!”爸爸上身只穿一件单衣,奋力挥动火叉,往窑门里塞进成捆的柴草。
顷刻,一簇簇火舌顺着窑顶的瓦缝吐出来,映红了胡窑匠的脸,浓烈的泥香,生生地直往鼻孔里冲。我兴奋得欢呼雀跃:“瓦烧着了,瓦烧着了!”胡窑匠提起窑口边的箕畚,用里面的细土掩住火头。眨眼,火苗又从别处冒上来,他赶紧撒土灭火。
他将一筐筐细土倒在窑顶上,抡起锄头一通扒拉,掩盖每个火点,直到全部熄灭,冲窑底喊:“住火!”爸爸获赦似的扔了火叉,一下瘫倒在地。胡窑匠跳下窑顶,一阵风旋到窑门口,急吼吼地说:“快,封窑门!”爸爸满面尘灰,汗水淋漓,身上冒着白烟一样的热气。两人一起动手,搬来石块砖块,堵死窑门,抓起和好的黄泥浆往缝隙里摔,手掌一阵涂抹,直到窑门一丝青烟也不见,这才罢手。
窑门一封,烧窑人基本完事,但胡窑匠闲不了,他忙着做窑田,润窑水。约摸过了大半天,他将黄泥加水搅和成稀糊状,浇到窑顶上,沿着窑口垒起半尺来高的围埂,拿锄板抹得天衣无缝,像一围小田。等泥浆烤干,他提来一桶水,缓缓地往里面注,窑田“嗞嗞”直冒白烟,不一会儿水就干了。他又提来一桶倒进去,蒸发渐渐慢了。他匠板着脸,拎着锄头在窑田边转,这儿戳戳,那儿抹抹,生怕窑田溃破漏水。
润水是烧窑最后一道工序,就如打铁淬火一般。瓦烧得如何,除了把握好火候,润水至关重要。水润得好,烧出的瓦颜色青黑,坚实耐用,否则瓦色灰黄,泡松易碎,那样的瓦不经用。胡窑匠不敢怠慢,没日没夜地守着窑田,不断续水,保持窑田不干。两天过后,停止润水。再看胡窑匠,蓬头垢面,眼窝深陷,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一窑瓦自装入到出窑,得十天左右,凉窑就须三四天。胡窑匠估摸凉得差不多了,招呼爷爷他们来出窑。大伙都来望风,看头窑货色咋样。胡窑匠命人敞开窑门,自己则跪在窑口边,嘴里念念有词。叨咕完了,小心地扒开窑田,目光灼灼地朝窑里瞧,大伙儿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弯腰在窑里摸索了一会,取出一块铁青色的瓦片,直起身来,左手托住,凑近耳边,右手屈指朝瓦背弹了几下,“当,当……”,清脆的乐音,像敲击钟磬一般悦耳,胡窑匠挂满冰霜的脸色瞬间冰消雪融。爷爷长舒了口气,朗声大笑:“哈哈,一窑好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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