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二先生
九
瓦房的位置定在草屋前面,二十步开外。也是在河边。
新开的河是排水沟性质。我们那一代地势低洼,夏秋时节容易积水成涝,连月不退,导致庄稼受淹。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陆续开挖了一组排水沟。这组排水沟均呈东南-西北方向,长二到四公里,宽二三十米,从大套往天场顺次编号,从二到七,相互间隔一公里。区域内若干河浜与之相连,这些排水沟则均与坎岗河相连。连接处设机排站。遇到内涝,所有机排站同时开足马力,区域内滚滚滔滔的浊流向排水沟汇聚,继而被抽排到坎岗河。从那而后,该区域水涝歉收问题才彻底解决。
我家原来的草屋就在五号沟与村庄交界处。瓦房也就选址在村庄南界五号沟边。
瓦房基址下面原本是农田,地势低洼,新开河道的淤泥堆积其上,稍微垫高了些,但作为屋基,仍嫌低洼。
抬高屋基,常规的做法是请来几个壮劳力,用独轱辘车从周边运来土方。
父亲则独力为之。
他嫌独轱辘车太慢、又费力,自己发明制作了一种刮土的工具,钢木结构,状如畚箕,上安扶手,由牛拉着,将周边散放的河泥刮向屋基地。
做成的屋基面积约九百平米,高于周边约一米,土方量约九百立方。以每方土刮十次、每次来回走六十米计算,需要赶着牛拉着刮土器具走五百多公里。
那是严冬时节,河泥结了冰,中午太阳一晒,稍微化开一些,晚上又冻了起来,又湿又冷,又硬又滑。
父亲起早贪黑地干。村上人白天看他人影,晚上听他号子,觉得他在干愚公移山一样的事情。这场景,持续了一个多月。
接下来,做墙基础。
房子当然建得约宽敞越好,但家里的积蓄加上拆迁补助的钱,总共就那么一点点,经向懂行人讨教,四间房,算上砖瓦、辅材、人工,只够建六十多平米的瓦房。父亲算了算,进深约五米,面宽十二三米,东西两头做堂屋,四米多宽;中间两间做房间,两米多宽。自己放线。自己开槽。槽有一米多宽,两米多深,也就是挖到耕作层再往下挖一米多深。
我们家做墙基础的方法很特别,是牵着牛在基槽里反反复复地走,等到土层踩实了,往上撒一层大半干的土,再踩,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接近正负零。
做墙基础,父亲总指挥,全家一起上。其时正值冬闲,从队里借来两头水牛,由我们小的牵着,在基槽里走圈圈。
由于房间不大,只要收放缰绳,牛在槽里走,人则站在原地转圈。到了最后,人也不用转圈了,只要两手交换缰绳就行。
刚开始,我们还觉得有趣,但转着转着,就觉得乏味了。
最难熬的是夜晚。乡下人睡得早,已经是八九头十点了,村里黑漆漆一片,我们一家老小还在村外屋基地上忙活。人困牛乏,人睡着了,牛还在那儿机械地走圈。
彼时,醒着的恐怕唯有父亲。
为了将墙基做得牢一些,也为了少用些砖头,父亲动员全家人到处捡碎砖、碎瓦、碎石子、碎碗瓦磁、碎玻璃瓶,准备搅拌混凝土浇筑一圈墙基。
这方面的经验,是父亲早年靠修筑海堤学来的。有一年,上面号召全县各地支援海堤建设,父亲挑了一担碎砖碎瓦从家里运送到海边。家里离海边,直线距离六十公里,考虑到河道阻隔、选择大路,路程可能更远。父亲在振东公社参加过社教运动,或许也看过海堤建设中的混凝土浇筑。我们家旁边的五号沟机站建设时,也有混凝土浇筑工序。
但问题是,我们家周边可用于混凝土浇筑的骨料实在难找。我们那一带早先基本上都是泥墙草屋,砖瓦房极少,哪来的碎砖碎瓦?我们那一带是冲积平原,土壤是油泥和沙土,并无石子。石头,即便是县城和附近集市上,也难得一见。碎碗瓦磁、碎玻璃瓶,也是稀罕物件,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哪有那么多的碗啊、瓶啊供人摔碎呢?修排水机站时,会有一些碎砖碎石,但已被村里人淘金似地捡了几回。所以,漫田落荒找了又找,并未找回多少。
建瓦房,最主要的材料是砖瓦。
如果父亲、母亲自己会烧制砖瓦,他们肯定自己烧制。但这一次,他们的确不会,只能去买。
窑厂在县城东坎的西边。从窑厂出发,走水路,辗转到家,大约四五十里。
父亲和母亲在窑厂旁边雇了船,借人家的平板车将砖瓦拉到码头,再搬到船上。
从窑厂出发,经响坎河向东,进入丁字港,需要接驳一次,全部砖瓦卸下来,翻越河堤,换船装上。
进入坎岗河,到了五号沟处,还要再接驳一次,将砖瓦搬运到农用水泥船上,一趟趟运到屋基处。
四间瓦房,需用多少块砖、多少片瓦,我记不得了。但这一趟运输,也就相当于父母二人将我们家的四间砖瓦房船上船下搬了四五次。而且船非机动,全程四五十里水路都靠父母亲拉纤。
父母亲去县城买砖瓦,一去四五天杳无音讯,我和大姐在家维持着三个更小的弟妹,饥寒交迫,实在忍不住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和大姐沿着运砖瓦的船可能经过的河道向县城方向寻找,跌跌撞撞找了十几里没找到。——其时,我读小学,大姐大我三岁。
水泥船到了五号沟,村里族家老老小小都来帮忙搬运。母亲蒸了几笆斗的饼,供帮忙的大家吃。
房子建得很快,快得连过程都记不得了。
瓦房建成,家里弹尽粮绝。四间瓦房,两个门,其中西面一个门没钱做,就临时用芦苇席当门,直到两年后的一个春节才请来木匠做上了门。
瓦房,红砖红瓦,后面是清一色绵延不绝的泥墙草屋。父母常转述,有人从远处坎岗河堤上经过,望向我们村子,惊讶地发现竟然有一座瓦房,追问这是谁家。每每此时,父母总是很自豪。
瓦房建成,家里的居住条件顿时改善。我们那时还小,感觉瓦房很是宽敞高大。如今再走进去,感觉非常窄僻。我曾经用步子量了一下,堂屋,进深五步,宽四步。卧室,宽只有两步多一点,只够放一张床。
但是,在那样的年月,建这样的瓦房,不到四十的父母犹如经历了一场炼狱。
也正是从那以后,我家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犹如经历了一次涅槃。
大约又过了二十年,原先的那两间茅草屋拆掉了,原地建了三下两上的小楼。这一次,家里有了相应的经济实力,尽管也很操心,但远没四间瓦房建得艰难。
小楼建好后,瓦房先是做药房和诊室,后来渐渐退化为锅屋和杂物间。
去年,母亲过世。按母亲生前安排,楼房给弟弟,瓦房给我。
瓦房,是我跟母亲要的。我本无叶落归根的考虑,在老家有无房子,于我意义不大。瓦房,是父母精神的丰碑。在我手中,我尽量保存不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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