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上方“二人台”， 　　水泉十岁的时候第一次看懂了《走西口》，师娘白玉珍在台上唱得眼泪婆娑，水泉在台下哭得号啕失声。村里人都以为神经病病女人的这个孩子也发神经了，有人试探地问了一句水泉你哭甚了?水泉哽咽着说，我看见玉莲可怜哩。村里人因此而对水泉刮目相看，说这娃比他妈强，智力没问题。后来一到师傅排戏，水泉就去听，一天都拉不下。师傅是出了名的好人，虽为名角儿却没有一点架子，说水泉爱打玩意儿就跟着学吧。水泉有条好嗓子，但太胆怯，上台就成了红脸关公，师傅又骂又哄招数使遍也无济于事，后来都想放弃了，有一天水泉突然拿起师傅的四胡，那是水泉第一次碰四胡，锯了一会儿就拉出一句戏文。师傅睁大眼睛，说你再拉一句。水泉以为犯了错，第二句拉得啥也不是。师傅换了一副笑脸，说师傅不骂你，你好好儿拉。水泉拉了两句《打金钱》，虽然调韵有些直，但大体上是对的。师傅高兴地把水泉揽在怀里说，你以后就学四胡吧。那年水泉十四岁。等到水泉长大以后，他又在四胡上倾注了新的感情，由于家庭那种不正常的气氛，水泉觉得只有四胡，才让他觉得活着还是有意思的，他的精神才能得到一些安慰，并且能唤起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某种向往……

　水泉走进饲养院，牌子曲《八板》正由二流水板演变为捏字板，速度随之加快，演奏渐入高潮。一盏电灯下，所有人的精神都聚集于此。耍四块瓦的老令公侧头闭目，双手舞动，“噔哒”之声不绝于耳；吹枚的三郎和拉四胡的李六都紧盯着师傅手下的三栏扬琴，生怕错开一个字节，周围的观众大多是些行家里手，他们或用手掌轻拍膝盖，或随手捡一根小棍在地上打着节拍，摇头晃脑沉醉其中，没有人注意到水泉。水泉觉得心跳加快，两腿发软。每次上场之前他都有这种感觉，而这种感觉很难用紧张或怯场来简单定义，也许它只是水泉进入状态之前的征兆而已。这时，老令公手中的四块瓦发一声脆响，其它三件乐器像猛提一口气憋了起来，稍作停顿后徐徐吐出，牌子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开怀大笑，连说耍好了耍好了。

　　人群中的月明首先发现了水泉，他喊了一声水泉回来了，大伙儿的目光都被吸引到这边，水泉有些脸红。月明从屁股底下掏出一把麦秸放在旁边的地上，热情地招呼水泉来坐。旁人也都问长问短，水泉不知该先答谁的话为好。他的眼里有些朦胧，自己始终弄不清楚家里的那些人是些什么怪物，怎么就那么冷血，连外人都比不上呵。水泉没说话，举了举手中的四胡，又指了指师傅那里。人们都安静下来，目光中有了些期待。水泉虽然年轻，四胡却在村里拉得最好，走以前的两三年间，一直是村里的首席四胡，五十多岁的李六只是他的替补。师傅问了一句回来了，再没说别的，但从师傅的眼里，水泉感到师傅其实问了很多。三郎亲热地拍了水泉一把，李六赶忙给水泉让坐。水泉推却道，李六叔你先拉着，我好久不拉了，跟您学吧。其实水泉在谦虚，出门这两年间，他没有一天不拉四胡的。有人扔过一块大青砖，水泉一屁股坐下去，说跟我定定弦吧。定好弦后，水泉提议再耍个牌子，耍个《推碌碡》。

　　音乐一起，水泉的心立刻平静下来，行走了一天的疲劳和心中的不快随之烟消云散。没等一个小节奏毕，他已陶醉其间。他仿佛徜徉于一个充满芬芳气息，周围又异常平静的世界，那琴声似乎不是从他手底发出，而是直接从水泉的心底流淌出来，他的所有力气和心血都在里边。观者所见的则是一个如疯如魔的水泉，一头乱发，不健康的脸色，胡子拉茬。闭着眼睛，随着音乐的起伏身形俯仰摇晃几欲触地。琴声出奇的响亮，除了有种穿透的力量，似乎还有一种粘合的作用，一字一弓，满腔满调，与其它三件乐器融为一体，浑然天成。李六被人暗示停止了演奏，只留下水泉坐在当地表演。他那落泊的形象有些可笑，但没人笑他，玩意儿圪洞的人都是些懂玩意儿的，他们明白水泉的琴声是真正的好东西。一曲终了，水泉泪流满面，人们鼓掌叫好。师傅笑骂，真是个疯魔！

　　水泉，可怜的娃儿，你可回来了，这两年你在哪受罪来的？师娘轻移莲步，走过来拍着水泉的肩膀，像唱戏道白似的说道。水泉叫了声师娘，又流下泪来。师傅责怪师娘，看你这人，专撩逗他呢。师娘抢白道，谁撩逗他，你看见娃不心疼？谁家娘老子娃走了两三年哼不哼哈不哈死人一样，可怜水泉这疙瘩命了。水泉几时听过这么贴心的话，泪水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掉下来。师傅连说，你看你看，专叫他伤心呢。

　　用这个擦擦。师娘身边的一个女孩儿递过一块手帕。水泉泪眼朦胧望过去，登时感到一阵气紧。面前这个女孩儿十七八岁的模样，弯眉杏眼十分俊俏，上身穿一件白布小凉褂，下身穿绿色灯笼戏裤，两条短辫垂在胸前，正关切地望着他。水泉赶忙推却道，不用不用，我脸脏，用这个。袄袖一抡，把脸上打扫了一遍。女孩儿掩口失笑。

　　锅扣过来说行了行了，男人家泪比尿还多，也不怕人笑话。好好拉上，我和小爱仙仙唱个《打樱桃》。师娘笑道，锅扣早就想和小爱仙仙唱了。锅扣笑了一下，向给水泉手帕的那位女孩儿一拱手，说声师妹请了。丝弦声起，锅扣唱道，阳婆婆出来丈二高，风尘尘不动哎嗨天气好。观众里有人喝彩，锅扣有些得意，他最拿手的曲目就是《打樱桃》，只是锅扣不管唱哪出，一唱嘴就歪了，怎么也改不过来。小爱仙仙唱道，这山山望见那山山高，也不知哪山上长的一苗好樱桃。嗓音甜美圆润，动作舒展大方，博得满堂喝彩。水泉想不到师傅新收的徒弟如此了得，就在四胡上加了一份心。唱到捏字板时，锅扣的嘴更歪了。他最爱唱这一段，尤其听到小爱仙仙唱到想你想你真想你，熬稀粥熬了一锅白开水时，好象真事似的，眼睛里增添了许多内容。这时场外的观众更多了，外村的一个小伙子激动地打了个流氓哨，三水骂道，这风也不大，哪个夜壶响呢？那小子也不示弱说谁的裤裆烂了把你露出来了。三水一指他说，小子，咱俩单挑。单挑就单挑。两人出了人群，几乎同时飞起脚来踢向对方，那人不知道三水有一招绝技叫做连环腿，躲过第一脚，眨眼没看，胸口又中了一脚，人摔在四五步远。外村的伙伴蜂拥而上，三水这边也有人搭帮，双方打得难解难分。

　　戏唱不成了，有人都打进场子里来了。师傅说收摊吧，别把咱们打进去。锅扣正唱在兴头上，恨声骂道狗咬狗两嘴毛，谁打死谁也好。小爱仙仙却毫不介意，一副无邪的神态，安慰锅扣道，二师兄咱俩哪天再唱。水泉也有些意犹未尽，一来两年多没跟戏班合过，他的四胡刚刚找到一些感觉;二来这个叫小爱仙仙的师妹唱得实在不错，真希望能多听她唱一会儿。　

　　夜里躺在月明的炕上，水泉奇怪小爱仙仙怎么那么眼熟，猛地想起，锅扣照片上的女孩儿正是小爱仙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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