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湘北地区农民居住的比较典型的土砖瓦房
我的童年差不多是在茅草房中度过的。
茅草房是湘北那个地方先民智慧的结晶,也是多少代人居住环境的真实写照,它承载着悠远的历史,伴随着我的童年时光,虽然居住在茅草房,而我却没有丝毫的不快和忧郁。
童年的追逐有些来自于内心,有些来自于生存环境。
从我记事开始,就开始萌发追逐的情趣,且随着年龄的增大,追逐情趣愈加深化,而且有些贪婪。当蜻蜓成群低低地飞翔,我就开始追逐阳光,追逐像蜻蜓一样毫无拘束的嘻戏。只是随着年龄增大,这种追逐却越来越少,一直消失殆尽。
在我小时候的老家盐井,茅草房是一种普遍存在,就像现在楼房是一种普遍存在一样。就连我家所在的青龙村(原来叫青龙大队)村部和生产队队部早期也是茅草房。我所在的那个生产队,除极少数上中农以上的(上世纪50年代对农民进行了成份划分,划分为地主、富农、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等几种成份)乡邻居住瓦房外,多数乡邻都居住茅草房,既便有一间半瓦房的也是瓦房和茅草房混搭。随着经济发展,又经过大家各自努力,慢慢地,茅草房换成了瓦房,再慢慢地出现了楼房。
我们家原住在青龙村刘家湾洈水支渠渠道以下,隔壁有几户邻居。家里有大小四间房,其中只有一间瓦房,另外有一间正屋茅草房,两间偏厦茅草房。瓦房作堂屋,在堂屋往里三分之二处砌了一道隔墙,里面放两张床当卧室;一间正屋茅草房是主卧室,同样放两张床,还有衣柜,抽屉柜,斗柜之类的;最东边的偏厦前半部是灶屋,后半部是猪栏。大约年后,我们请人烧了一小窑瓦,差不多一万多片瓦吧,就将最西边的茅草房改为了瓦房,然后来灶屋搬到最西边的偏厦了。灶屋里有一般人家都有的双锅柴火灶、碗柜、水缸及水缸架、柴匣子等。东边原来作灶屋的地方作了猪栏,前后两个猪栏,就可以多喂几头猪。虽然叫茅草房,但在我老家,多数茅草房的房顶是用稻草来覆盖的,四周的墙壁是土砖墙,墙顶用檩条连贯起来,檩条中间还会铺上一层竹子,然后一层又一层地铺上稻草。茅草房低矮,房顶不能像瓦房一样安亮瓦,光线较暗,只能靠窗户透光,再加上地势低,很是潮湿,但冬暖夏凉,住着也感觉非常舒服。不像现在住在城里要靠各种家电才能生存。现在回想起来,茅草房中的生活其实是相当清苦的。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不觉得清苦罢了。儿时,在茅草房中我学会了放牛、割牛草;寻猪草、剁猪草等,学会了帮家里做家务。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茅草房已早消失了,当时的生活却依然记忆犹新。
回忆素描
最难忘的是下雨天、碾土砖、挖土砖和盖茅草房的经历。
下雨的时候我常坐在门槛上,看雨从屋檐上挂下来千丝万缕;有时又静悄悄地爬在茅草房宠爱的窗下,感受风的潮湿贯穿于领袖之间,看雨的脚步踏踩在家门口堰坡丘和六斗丘稻田上升腾起的雾气,笼罩在刘家湾的上空;时不时又用一根竹竿将雨帘从左往右,又从右往左不停地来回扫断,看它瞬间弥合。当雨夹杂着风,风又裹挟着雨的时候,泥土的气息十分浓郁,让人忍不住想趴在地上亲吻大地的肌肤;溅起的雨雾向我坐的门槛漫延过来,打湿我伸出去的双脚,那种感觉就好象是有千万个虫子在蠕动,整个人全身心沉浸在里面。
因为下雨,那也是家里最忙乱的时候。一下雨,家里的锅碗瓢盆就全派上了用场,它们被安放在每一个漏雨的地方。春天的茅草房摆脱不了淅淅沥沥的命运,一些雨水渗透进来,滴在蚊帐顶上搪瓷脸盆里,叮叮当当的象交响乐般此起彼伏,对于我来说是一种聆听,而对于父母亲那是一种苦,一种无可奈何的忙碌。刚下雨的时候,脸盆、脚盆还是够用的,接水倒水也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的,父母忙碌着,我们也是竭尽所能帮父母做点事情。随着雨越下越大,家里能装水的器物全都用上了。小盆小碗的雨水一下就满了。看着父母一直不停在屋里忙进忙出,我们能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最后一家人就全挤在仅有的一间瓦房里。我望着蚊帐上那块家里最大的塑料布上面的水越积越多,父母不停地将雨水聚到中间,倾斜着让它们流到脸盆里,端出去倒掉。到了晚上,实在没办法时,父母就把一些稍好的怕水的东西往不漏雨的地方堆放,一家人就挤在某个大床上安睡。其实安睡是难以做到的,时不时会被盆碗的碰撞声和倒水的声音吵醒。父母则需要不时起床倒掉那些盆碗中的雨水。雨大的时候父母是一刻也不能睡的,怕雨水浸湿墙体而导致房屋倒塌。
当年住茅草房的家庭大多经济条件不好。
既然房顶都是茅草,那墙壁自然也只能是土砖墙了。不是老百姓不知道在窑里烧出来的红砖好,而是在当时的经济条件下买不起红砖。土砖尽管很土,生产土砖不符合现在的土地管理法的有关规定,破坏了耕作层,但在低下的生产力水平条件下,土砖也是先民们智慧的结晶。生产土砖要花几个月时间才能完成。农村多数较好的田都栽种两季,有些水源比较缺乏的塝田只能栽种一季。这些栽种一季的塝田将一季稻收割后,需要修房打砖的人先得向生产队长和大队书记(也就是现在的组长和村支书)报告,请求批准一丘田用于打土砖。请求批准后,打砖的家庭先得将收割稻谷时留剩在稻田里的较长的谷蔸子用镰刀再贴地割干净,割完谷蔸子,就可以用石磙在稻田里碾压了。
农村里在稻田打土砖是用石磙碾压的。石磙本来是农村打场的主要工具,一般都是由大青石做成,也有大黄岩石打磨成的,呈圆柱体,一头大,一头小,磙身凿成长条形的深棱,两头有磙眼,四方形,叫磙窝子。石磙是先民们发明的一种脱粒农具,20世纪90年代初以前,各个生产队及多数农户,打谷场上基本上都有石磙,很普遍,使用时用特制的木架子套上,先民把它叫磙档。磙档的档是向上略翘一点,避免在碾压稻谷时挂草,磙档每头安上磙芯,安装到石磙上就可工作了。石磙不仅在禾场上派上了用场,后来先民们发现也是碾压土砖绝好的工具,没有任何工具能代替它的功用。需碾压土砖的农户于是将石磙抬到田边,将连接石磙磙档的轭头戴在牛脖子上,用牛牵着石磙就可开始碾土砖了。如果稻田较大,就得几套石磙合作。一般第一个赶磙的人,对碾压技术要求熟套一些。第一个人就左手牵住牛的撇绳,右手执鞭子,肩膀上挎一个篾箢子,以便牛拉屎时用,发现牛一翘尾巴就马上停下磙来,用篾箢子接着,以免牛粪拉到稻田里了。既便没能接住牛粪,那也一定会用锹将牛粪铲到田角。碾磙领头人一声声吆喝着,牛拉着石磙,一遍遍,一圈圈,牛不紧不慢地走着,石磙紧跟其后,吱吱扭扭以示自己的存在。碾砖是一个圆周运动,赶牛的人只要相对站在中间拉着撇绳挥挥鞭子就可以驱使牛,让石磙覆瓦式的不留间隔的碾压,只要牛不停止,石磙就一直吱吱扭扭地叫下去。其它的石磙也就跟着转。碾磙是要有技术的,要一磙压一磙的碾,不能碾花了,同时也不能把圈碾得太小了,碾得太小了叫打涡磙。直到碾压一星期以上,将整丘田的土壤表层碾压到互相粘连,人走在砖田表面,脚周边有波动的感觉,才算碾压质量过关。
湘北农村比较普遍的打场用和碾砖用的石磙
年,我正在湖南林校上学期间。父母亲想改善居住环境,想改茅草房为瓦房,但做墙体的砖依然没钱去砖瓦厂买红砖,只能是利用稻田碾土砖。那年暑假,我正赶上碾砖过程。父亲在乡镇站所当负责人,两个姐姐出嫁了,尽管隔三差五回来帮忙,但更多的活还是落在我母亲身上。母亲和我割除了稻田里较长的谷蔸子,然后利用早晨和晚上的时间来碾砖。白天,队里要安排耕牛去耕田以利于秋冬播,只有早晨和晚上生产队的耕牛才是闲着的。母亲牵来了耕牛,我清理了磙档等用具,套好了石磙和磙档之后,再把轭头套在耕牛的脖子上,牵着耕牛开始碾砖——无休止地密密扎扎地转圆圈。别人碾砖的经验告诉我们:要想把土砖碾好,必须牵着耕牛密密扎扎地转圆圈,达到每块土砖的表面有两个牛脚印子,这样的土砖才结实。
在碾砖过程中,母亲体谅我,她时常让我坐在田埂上休息一会儿。看到母亲牵着耕牛转圆圈时那疲惫的神情和瘦弱的身影,当我换下了母亲转圆圈的时候,看到她因为疲劳而坐在田埂上休息的情景,心里就十分难受,甚至禁不住默默地流泪!
……
一头牛拉着一个石磙架,石磙慢慢悠悠地压平坎坷,还有赶牛人扬鞭的影子,这样的画面是上世纪湘北农民的真实写照。石磙磙动时吱呀吱呀的轻脆响声,叫人回想到那温馨的童年时代,那枯涩的岁月,还有那质朴的乡亲乡情。现在石磙已被彻底淘汰,而曾经寄托过一代又一代人梦想和愿望的石磙声,再也听不到了。但石磙的没落也显示了新事物替代旧事物、先进取代落后的规律,正说明我们这个社会在发展、科技在进步。
碾压好后,就要考虑开始挖土砖了。挖土砖要选择天气,一般会选择秋天少雨的季节,否则挖出的砖淋了雨就前功尽弃了。挖土砖所表达的是整个挖砖过程,是一门技术活,是广义的挖,不是狭隘的挖砖那个具体环节,整个工序由农村专门的挖砖匠人来完成。先由技术比较好的匠人,差不多也是挖砖班的班长一样的领头人在砖田的两头各打一根木桩,牵一根基准线,然后用特制的铁耙子沿基准线划出印痕线,划出长方形格子(长30CM、宽21CM),再由其他匠人沿所划的印痕线进行宰切,即用用特制的铁锹用力地踩出长方形格子,以利于切砖的师傅按照10CM的厚度切出土砖。这个宰切工具形似直铁锹,农村人叫它“宰子”,宰子大小为宽15厘米左右,高15厘米左右,宰子项部有1米左右的柄把,柄把项端有一横杠,便于切砖匠人双手紧握,把持操控。在柄把与宰子间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木质踏板,便于匠人用全力脚踩踏板,将土砖宰切成规定的尺寸。当宰切一定数量后,就开始挖砖了(也有的叫切砖)。挖砖、拉砖是强体力活,一个挖砖班子一般由四个人组成,一个掌握大铁锹,三个拉锹(也叫拉砖),三个拉砖人中至少要两个强壮男劳力,挖砖过程中,三个拉砖人必须一齐发力,使铁锹顶端快速达到每块砖的宰切处,否则铁锹推进力度不够,铁锹项端到不了土砖的划线宰切处,所挖的砖就不规则,不成形,土砖底部也不光滑。也只有如此,才能够在一、两天之内将两亩面积左右砖田的砖全部挖完,每亩大约也就切出1万多块。每挖一块砖,持锹人都要将土砖按顺序侧立在砖田里,整个砖田的土砖挖完后,只见砖田一行行的侧立的土砖,煞是好看。凡是请来的挖砖师傅,都由主人招待生活(一日三餐,包括烟、酒等开支),并且支付报酬。切砖师傅的报酬,按照通常的价格支付现金,另外还要以现金支付铁锹等用具的磨损费。队里帮忙的人,则支付工分,这是生产队里的惯例,支付的工分当然要比在队里出工的报酬高一些。(在湘北地区,“土砖”不等同于在窑里烧出的红砖,也不等同于用模具装填泥巴制出的土砖,在其他地区或在大多数书面语言中,“土砖”与窑里烧出的红砖是同一个概念。)砖挖完后,就要晒砖、码砖了。晒砖,就是把切砖时侧立的土砖在大半干时翻个边,让下面那一侧翻到上面,让未见到日晒和风吹的那一面利于晒干和风干。待土砖风干一定程度时,开始码砖,就是将土砖码成砖墙,每堵砖墙码五层,然后在项层盖上稻草,以防避雨淋。让其继续风干,直到修房子时再用。
茅草房上面的稻草每隔一年都会翻新加盖一遍。因为经过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稻草的使用寿命是很有限的。每年收割完稻子,生产队会根据每家茅草房的大小,分配一定面积稻田的稻草作为盖房之用。当然稻草不能全分给农户,因为还必须一部分留作耕牛过冬的草料,还必须一部分留作盖生产队的队部。在农村,在割稻时将稻谷用打稻机进行脱粒后,会将稻草扎成稻把,然后将稻把立放在稻田中。这些分配给农户的稻把晒干以后,都会由农户挑回到自家的禾场上码成草萝,待翻新加盖茅草房之用。
秋收一过,农村里盖茅草房的“茅匠”们就忙了起来,常常是按照被约请的先后顺序排好日子,一家接着一家盖。一般的茅匠每年都要忙到冬天才能歇下手来。既然称为茅匠,那么盖茅草房自然也是一门手艺活,不经过学习或师傅抟授技艺,盖出来的茅草房自然也不是很美观,甚至有漏雨的现象发生。盖茅草房时,除茅匠外,还得有几个零工,有的涮草,有的递草。涮草就是将草萝中的稻草一把一把地扯出来,重新弄整齐后扎成一个个草把,方便茅匠铺盖。新盖茅草房相比翻新加盖好操作一些。茅草房墙体砌好以后,在墙顶会按一定间隔铺上檩条,然后在檩条上铺上一层竹子,且在与檩条接触的地方将每根竹子用竹篾固定,整个屋顶就像是铺了一个竹藩篱。一间茅草房的房顶有前坡后坡之分,盖房时一般会前后坡同时进行。不管是盖前坡还是后坡,都是从左至右、从下到上一层一层加盖,每盖一层稻草,就得用竹子将稻草压住,用竹篾将压盖的竹条与竹藩篱或檩条锁定,以免稻草滑落。三间茅草房一般需要四个茅匠,两人盖前坡,两人盖后坡,由屋檐口向上依次进行。盖屋檐口是用齐头的稻草,齐头朝下。然后再在上面依次盖上“涮”好的稻草。屋檐部分通常由老茅匠亲自操作,不仅横向要呈一条直线,而且截面要十分整齐,这样才显得美观。盖到房顶时的稻草,要加厚,而且还必须覆盖前后坡,再用竹篾将稻草与顶樑锁坚固,这样才不致于出现杜甫笔下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才不会出现掀顶或漏雨。
翻新加盖茅草房与盖新茅草房完全不一样。茅匠有专门翻新加盖的工具,这工具简单,叫扬杈,也有叫草杈的。是由一根长弧形的木棍和另一根短木棍组成,看整体好似一个斜边较长的直角三角形,只是没有较长直角边的那一根木条罢了。在加盖茅草时,茅匠依然也是从左至右,从下到上依次加盖。在加盖过程中,茅匠先用草杈弧形的木棍将旧茅草挑起来,然后用短直角边的木棍称在房顶上,这样就出现了一个三角形的空洞,然后将涮好的稻草塞进这个空洞里,一层层依次进行直至盖到房顶,这样加盖新茅草盖出的茅草房,是新茅草和旧茅草相互间隔,好似在房顶划出带有波浪状的茅草等高线,也十分漂亮。刚盖好的茅屋一般不会漏雨,可是时间一长,就会漏雨了。这时,就需要“拾屋”。就是请茅匠将屋面漏水的地方修补一下。修补过的地方是不漏了,可用不了多久,其他地方又漏了。所以茅匠一年四季似乎都有业务,是旧时农村不愁饭吃的手艺人。
茅匠是手艺人,请茅匠自然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供三餐饭,每餐荤菜必不可少,每人至少配一包“沅水”牌香烟,还喝点谷酒,除此还得按当时的工价水平付给工资。当然请零工是不付工资的,农村常常有一种以工换工的做法,就是这次张家有事请李家帮了忙,下次李家有事张家也会去帮忙,这种互换式帮忙不须付工资。我们家劳力少,年年都是生产队的超支户。为了减少请茅匠的支出,我父母亲先后也慢慢学会了自己翻新加盖茅草房的手艺。男人学会也算不了什么,但对一个女人来讲,上屋盖房必须有东北女汉子的本事,必须有湖南人的“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精神。父母为节省开支,吃尽了苦头。
世界一天天在改变,乡民们的生活也一天天在变好。
如今,茅草房已成历史,茅匠也不复存在。茅草房的日子离我也越来越远,小时候熟识的老人也都一一离我们而去,现在每年回到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但是只要回到老家,都会在四周转一转,看见湘北盐井那一带的农民在收获稻谷整理稻草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当年我家盖茅草房的情景。看看现在的景象,回忆对照家乡当年的过去,在回忆与现实观感中,自己一个人也难免睹物伤情……
现在茅草房没有了,在我的身边也看不见茅草房的相关东西了,可是很多时候,我都会梦到小时候,梦到在茅草房中生活的片段。
我热爱现在的生活,但我也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去。
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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